【GB】如何把守礼的公子拐到我的身边
是上一次的点梗
病弱温润年上男主~
洛从榆是新一任的混沌之主。
混沌境黑气密布,她一路厮杀,坐上至高之位,却并不如以前的混沌境主一样野心勃勃,渡河川,向混沌境上的三城开战。
而是整日兴致缺缺,窝在暗宫之中,几乎不动。
下属丘泽暗恨王君惫懒无野心,为保证混沌境开疆拓土,他提议要为她进献美人。
年轻的混沌境境主倚臂坐在座位上,她尚未尝过情爱滋味,听到下属出声,生了兴致,于是曰善。
丘泽听见王君有兴趣,精神一振,跪于下方,顺水推舟,循循善诱:
“王君,混沌境本就沌于黑暗之中,阴暗潮湿粘腻,除了修为高的几个,没什么能看的。”
“而修为高的几个人之中,女君是容貌最盛的那一个。”丘泽小心翼翼,斟酌字句,还不忘夸赞座位上的王君几句。
王君斜靠在座位上,以肘支颈,问:“你既这样说,还为孤献什么美人?”
威压弥漫,压于身上,丘泽一瞬间冷汗连连。
他吞了吞口水,复行一个大礼,更加小心翼翼:“虽然说混沌境没有,可只要出混沌境,渡川河,到属于人类地界的三城之中,一定有漂亮的男子。”
“微臣听闻,应城城主公子榭,便生得极优,是城主中容貌最好的,甚至有应城之月的雅称。”
洛从榆再生一些兴致。
“有画卷吗?”她问。
“自然早就为王君备好了。”丘泽语气殷勤,慌忙呈上。
她挥手,在混沌境的黑暗之中,展开丘泽递来的画卷。
洛从榆扫一眼。
是一个穿着玄色交领袍的郎君,画卷之中,他坐于椅上,正在抚琴。
腰身以蹀躞带为扣,手臂从大袖中抬起一截,正要落到琴弦上,是好看的。
洛从榆默然片刻,挥挥手,又将画卷重新置回丘泽怀中。
“好看是好看。”年轻的王君声音懒洋洋的:“可孤不想同他欢好。”
这……这怎么行?
丘泽表面上是为帝王选择美人,实际上,还是想勾起她攻打外界之城的心。
虽然混沌境前几十年,已经和外界签订协定,双方友好,不举兵戈。
可那又怎么样?
他们混沌境向来无赖,不把这些笔头上的东西当真。
尤其是混沌境如今有了最新的王君。
虽只有十九岁,可是实力却比以前的任何一个君王都要高。
可偏生她除去了上一任混沌境境主,坐上王君的位置,便极其惫懒,毫无进攻之意,整日昏昏,安静蜷于王座之上,像是要尽心尽力地遵守从前订立下来的约定。
这可如何是好?
好战的丘泽快愁白了头。
不然他也不会迂回曲折,提起外面掌管城池的公子。
混沌境向来喜欢强取豪夺。
只要王君对外面掌城的公子有兴趣,攻打城池,不是轻而易举?
他的大刀早就已经饥渴难耐了!!
可他丘泽到底还是百密一疏。
做了完全之策,却没想到,外面的人说公子榭是最好看的,王君却不喜欢。
丘泽不想放弃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。
于是他再行了一个大礼,尽力争取:“王君不喜欢的话……不如看看另外两城掌城的公子?”
“外界的人说他们比公子榭好看么?”
“这……”丘泽哑声了。
他刚刚才说公子榭是最好看的,现在也不能马上改说法,只能支支吾吾,无法回答。
高座上的王君半阖起眼睛,像是不欲听他多言:“若是没有,还盛上来干嘛?”
“你走吧。”
丘泽只能低声应诺。
他将要退出去的那一刻,听见一袭黑袍的女郎又开口,改了主意:
“算了。”
“既然有其他城主,那便看看吧。”
丘泽大喜过望。
可他之前觉得盛上公子榭的画卷已经是板上钉钉,没有准备其他两位公子的画像。
不过好在还有留影石。
他们虽然这十几年表面上同三城歇战,不过背地里,仍是派了许多的探子,悄悄前往外界,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。
城主府戒备森严,并不好进,但留心些,还是能攥取到掌城公子的一些举动。
洛从榆开了楚城公子南的留影石。
留影石的柔光照在她幽黑的瞳眸之中,女郎皮肤苍白,更添几分郁然。
她看了片刻,静默抬手,将留影石往下抛。
丘泽慌忙接住。
洛从榆耷拉着眼皮,脸上的困倦感比之前更浓些,说:“孤也不想同他欢好。”
还剩另外一位公子,洛从榆却不想再看了。
她将剩下一枚留影石再往下抛,彻底对丘泽下逐客令:“你走吧。”
丘泽哭丧着脸,复而接住。
他这次没控制住力道,握住留影石的那一瞬间,雪白的圆石便在他的掌中化成齑粉。
于是其上的画面自动显示出来。
大殿本身就没怎么点灯,留影石的光芒在这时便更亮,如同洒于殿中的月光。
洛从榆下意识望去。
画面之上雪意昏昏。
郎君着一袭黑袍,执雪白长剑,发丝用两指宽的白玉环挑成高马尾,他脸颊边留下两道血痕,身姿宛若游龙,在远山苍雪之间,轻巧绕到对手身边,长剑一转,剑尖已经刺进对手胸膛。
干脆利落,略浅的瞳眸之中一片凛冽冷气。
天地之间,雪意更浓。
郎君落在雪山,身执长剑,风雪落肩,眉目间的锐气消退,微敛着眸子,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,如玉如霜,如风如竹。
萧萧肃肃,明月之波。
他战时锐气盛,结束之后,气质却又温润。
和她交战过的对手都不一样。
而被他重伤的对手,是混沌境的迟留。
洛从榆思付,难怪他两年前从外界回来,便一直闭关不出。
她又去看留影石中的青年。
她看见落在他身上的雪,他执着长剑的手,因为寒意而微微发红的眼尾。
王君的睫毛一颤。
丘泽看着上座王君无甚表情的脸庞,下意识便想告罪。
他选哪个留影石不好,偏生选了一个公子与混沌境人交战的留影石。
女君本就兴致不高,如此一来,自己更是完蛋。
心思一瞬间千回百转,丘泽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,正要下跪,却听见上座的女郎轻轻开口: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“孤想同他欢好了。”
01
洛从榆只身一人来到瑾城。
日落拖金,晚霞深红浅红一片,晕染在天边。
她身穿黑袍,刻意收敛了气息,抄着手,如同平常百姓一样,走在瑾城的街道上。
百姓穿着各色衣服,或欢笑,或交谈,或行色匆匆,从她的身边走过。
有时闲逛的行人会因为洛从榆的容貌或是周身气度而微微一怔,去看那个一身黑袍,腰扣银鞭的女郎。
城主府却不设在主城中心。
而是置于主城的西南角,周围种满一径的梨花,用曲径和梨树与外界相隔。
主城中心才是最热闹的地方,东西市皆设在这处,于此相比,西南角便显得清冷许多。
洛从榆慢慢地走在梨花树下。
深秋时节,梨花早就谢了。
夕阳被横斜枝条一筛,疏疏从枝上落下来,洒在地上,呈现出淡淡的,幽静的金。
洛从榆望着梨花掩映之下的城主府。
若平常人在这里,只觉得和其他处的房屋无异。
可在洛从榆的眼中,却能看见夕阳之下,日暮天融,城主府外界,一圈薄薄的金色结界。
她微微眯眸。
结界不错,她若使出七成力量,可以将其完全打碎。
可洛从榆并不打算硬闯。
她是来同掌城的公子欢好的,不是来这里闹事的。
微风吹过,地上滤下来的流阳随着梨树密枝,微微地晃着。
洛从榆舔了舔唇。
她想了想,瞬息之间,化为一只通体乌黑的猫,哒哒地朝前跑。
洛从榆窜上城主府墙头,巧妙地将自己的力量全部收敛起来,让结界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凡物。
金光毫无波动,任凭她站在墙头之上。
黑猫得意地晃晃尾巴,喵呜一声,接着躬身,又从墙头倏忽跳下去了。
有肉垫缓冲,毫无半点杂毛的小猫落在地上,一丝声音也无。
洛从榆走在夕阳笼罩之下的城主府内。
周围没什么声音,秋风吹过,府中偏角内种的竹子微响。
这里大而空,四处都没有遇到仆人,秋色笼罩之下,一片寂寂。
若此时用神识搜寻,大概率会被城主府中的主人发现。
因此洛从榆只是随便选了一条路,慢慢地走着。
她时间多,不急。
小猫懒懒散散地在铺着鹅卵石的小路上晃,忽然听见旁边的屋子中传来说话声。
洛从榆循着声音,跳上窗台。
从半开的窗牗之中往里看,可以看见桌边坐了两个人。
其中一个像是按捺不住,声音压抑,说:“朔祁,我实在想不通。公子三请三拜,在雪中跪了三天,迎灵指定下一任的继承人,这是他们都知道的。
“他们也知道,公子前段时间斩杀邪物受了重伤。”
那人吐出一口气:“桩桩件件的事情,他们都知道,却还是说,既然选定了继承人,便麻烦公子尽心竭力培养,尽快带领继承人熟悉城主府中的事务,最好明天就开始,越早能够掌握城中的事务越好。”
“他把我们公子当成什么?”
他说不下去了,尾音颤抖,咬紧牙关,说:“我真是气不过。”
“我要向他们讨个说法!”
“漠南,冷静些。”
“你怎么去讨说法?”叫朔祁的人叹了口气,按住欲起身的人,说:“公子作为瑾城城主,培育继承人,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。”
“他们既是世家,又占着礼,你若是贸然前去,别人只会觉得公子蛮横,分内的事情都不愿做。”
“况且,你讨说法要如何讨?论实力,我们有谁能和世家郎君们一较高下?”
叫漠南的少年垂下头来。
洛从榆站在窗沿上,想,好笨的少年。
“公子最近劳心劳力,我们更不能出错,交到手上的事情,一定要做到最好,不让他操心。”
“我们能做的,也就只有这些了。”
漠南听了这句话,更加沮丧地点点头,低声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他视线一偏,突然看见在窗台上站着的黑猫。
浑身一根杂毛也无,安静地站在窗檐,衬着背后愈来愈淡的天色,莫名有几分阴郁之感。
他讶然,起身,说:“最近好久不见猫儿来城主府了。”
黑猫耳尖略动,依旧安静地站在窗台。
它不闪不避,漠南更生一分喜爱,他觉得这只黑猫估计亲人,伸手便欲去抱.
它忽然轻巧一跃,跳到旁边的矮枝上了。
矮枝骤然晃动。视线一花,黑猫又向远处窜去,再看不见了。
漠南愣神之间,朔祁已经追出去,说:“猫儿好像往半时殿的方向跑了。”
漠南一惊,也追出去。
公子前段时间重伤,他们不想猫儿再窜进去打扰公子,便想着先把它捉回来。
可黑猫身躯小,落地轻,两个人往前追,明明知道它在他们的前面,却根本抓不到。
再往前便是半时殿。
朔祁使了灵力,想让猫儿停住脚步,可灵力落在它身上,根本没有阻碍它一分。
朔祁一怔。
他还没想清楚,忽然看见前面的黑猫轻巧一跳,下一刻,它便落在了郎君的怀里。
他们的公子穿一身月白大袖锦袍,腰间一组对玉,发丝用玉冠束起,微风拂过,他的大袖衣摆翩然起浮,清凌凌立在那里,低眸去看怀里的猫。
洛从榆伏在郎君怀里,身后是未褪的橘红夕阳,秋高天远,她在将近的暮光之中,看见公子一双温润的眼睛。
黑猫倏忽晃动长尾,擦过公子抱着她的手臂。
她在心中暗暗地想,这就是丘泽说的,瑾城公子,江浮霁。
他真好看呀。
江浮霁的指尖略微陷进猫儿的绒毛之中,他只抱了她一瞬,便弯腰托着它,欲将其放在地上。
纯黑的小猫却喵呜一声,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,蹲坐在他的肩膀,摇了摇尾巴,这才不动了。
她坐在郎君肩头,听见他微微叹一口气。
他的手指又微笼住它的脊背,想将其抱下来。
小猫却躬着身,爪子勾住他身上的锦袍,不欲走的模样。
郎君迟疑一瞬,指尖陷进黑猫的长毛中,安抚地摸了摸。
“乖。”他低声说:“离我太近,会伤到你的。”
“下来好不好?”
漠南立在郎君三步远的地方,听到这句话,想到什么,又有些难过。
那小猫好像听懂了,自他的肩膀一跃,融进已落的夜色之中,再看不见了。
朔祁还想去追,江浮霁唤住他。
“不必去抓了,它会害怕的。”
“在城主府中多放一些小窝,它若是冷了,能在里面睡一觉。”
说完,郎君又低声吩咐他们一些事情,便转身走了。
凉风又至。
公子的身影融进无边的暗色之中,再往玉和殿的方向行走。
朔祁和漠南领了江浮霁的命令,也转身离开了。
洛从榆从暗处钻出来,看着他的背影。
江浮霁发着烧呢。
洛从榆在心中想。
只是病气很好地被他掩盖在平和的眉眼之下,不让人窥见一分。
他如今走到公子府中的前殿,大概是还有事情要处理。
瑾城表面上只有一座城池,可若是仔细了解,便明白,渡川之上应城,瑾城,楚城三城大体呈现三角之势,而各个大城之中,又分有六座小城三处司部,身为公子,就算有下属相佐,要亲自过手的事务也极多。
郎君拐过一处道径,身影彻底看不见了。
洛从榆目送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,转身慢慢沿着反方向走,直至郎君日常休息的半时殿,她仰头望着黑暗之中的城主寝殿,身影一动,跳上窗,再度轻巧地跃进去。
屋内没什么东西。
一处青山吐月的屏风将卧榻之处和外界相隔,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檀木桌,上面的东西寥寥。
洛从榆大概扫了一眼。
书目分门别类,右侧是堆叠的竹卷,旁边置着砚台和镇纸,些微墨香缠绕在这方天地之间。
没有什么世家郎君喜欢玩弄的东西,连桌边装饰的美玉之类都没有。
犹如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。
又干净,又温润,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。
洛从榆在殿中走了一圈,像是要将自己的气息彻底染在郎君空旷干净的寝殿内。
接着,她跳上水镜,去看自己如今的模样。
浑身如墨一样黑,长毛柔顺而蓬松,耳朵立着,圆眼之中一圈明亮金弧。
纯然无害,根本不会将其与混沌境新上任的王君联系起来。
洛从榆很满意。
她变成黑猫,他对她的防备便更少一分。
郎君心善,总不可能将如今是猫儿的她赶出城主府。
等到她和他熟起来,她便更有机会同他欢好。
洛从榆想到这里,轻巧地跃上江浮霁处理事务的檀木桌,心安理得地趴伏下来,在正中央缩成一团,开始睡觉。
02
江浮霁提着行灯走回半时殿,推开门,四角始终燃着的长明烛发出朦胧的光芒,将这一处照得微亮。
他熄了行灯,放在角落,又坐在圆桌前,为自己倒一杯水,试图压下身体之中一阵一阵的冷寒之感。
可偏生郎君额头滚烫,指骨都发着红。
他先前重伤,又在雪中跪了三天,请灵指定下一任的继承人,事情一件件压下来,身体到底撑不住。
自己如今发着热,白日中尚能够遮掩病气,到了晚上,空气更凉,身体又乏,便不怎么能压住了。
秋风又起,半开的窗杦卷进风,拂到殿中,又吹过他因为发热微红的面庞。
江浮霁终于克制不住,低声咳了咳。
城主虽然有行驶灵力的权力,却不能用灵力为自己医治,延年益寿之类的,更是只存在于话本之中。
江浮霁闭目缓了一会儿,等到那一阵晕眩感过去,站起身来,打算将窗户关紧。
郎君走到窗前,突然看见旁边的檀木桌上趴了一只黑猫。
它安静地将头缩在身子圈起来的一小块地方,身上的毛因为卷进来的风而被吹拂开,像一朵毛绒绒的蒲公英。
小猫肚腹均匀地一起一伏,睡得正香。
是黄昏时的那只小猫。
公子一怔。
角落的长明烛烛光织一片暖融的亮色,流淌在它的长毛之上,墨染一般的长绒毛于是更加漂亮。
江浮霁轻手轻脚地走近,关了窗,又退到离它两三步远的地方,安静地看着它。
过了片刻,假寐的洛从榆听见郎君既无奈,又藏着些纵容的声音,说:“怎么在这里睡。”
接着,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它,洛从榆得以再度靠在江浮霁的怀里。
她又闻见郎君身上的冷香。
又清澈又有些冷的味道,不太柔,却也不重烈。
又些像新雪,有些像折竹,有些像月光下剔透的梅花。
怀中传来略微的拱动。
大概是他身上温度比周围高,猫儿于是眷恋地往他的怀里又缩了缩。
他自小……便同旁人没什么接触。
因为身体的原因,也没有什么动物愿意亲近他。
第一次,他的怀中窝了一只有些粘他的小猫。
郎君一只臂弯抱着猫,另外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绒毛。
他哄它:“乖。”
接着,洛从榆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一处铺着软垫和厚绒的地方。
公子半蹲在旁边,再次细致地瞧正在睡觉的猫儿。
最后,他微微地再摸了一下她的绒毛,像是对它说,更像是对自己说:“以后别到我旁边来了。”
“过久待在我的身边,你会受伤的。”
郎君的指尖抚过,洛从榆能感受到他指尖不正常的热气。
她仍然装作一副熟睡的模样,在心中想,他的病,大概更重了些。
再没有人照顾他的话,他今天会烧得更重。
偏殿备了些能吞咽的药丸,江浮霁找出来,就着水吞服了。
接着,他又去洗漱,在耳房换了寝衣,这才重新走到主殿之中,将四处的烛火熄得差不多,坐在床榻上,垂眸看着离他几步远的小猫。
它仍然那样安静地蜷着。
洛从榆偷偷将眼睛打开一条缝,看着银烛背罗帐中的郎君。
他披着发,刚刚吃了药,脸颊眼尾之上的红晕还未消,穿着白色寝衣,姿容更加清隽。
江浮霁看着她,他迟疑一瞬,又下了榻,走到离榻几步,他为她准备的小窝前,将柔软温暖的小窝又轻轻往外移了移。
怕将她吵醒,他的动作很小心。
做完这些,他低声说:“离我远一点,你会睡得更好的。”
洛从榆早就注意到,江浮霁不让别人离他很近。
不管是人还是动物。
漠南和朔祁找他汇报事情,也是站在三步远的地界之外。
或者说,其他人不能靠他那么近。
他不愿伤到别人,这才如此。
洛从榆不知道他的身上出了什么事,不过就算他有什么,她也不在乎。
她实力这样高,可以靠近他的。
如今最要解决的事情,还是江浮霁的发热。
洛从榆伏在静谧的半时殿,安静地等着郎君的呼吸变得规律。
江浮霁先前还有些抑制不住的咳嗽,就算他一个人,四处连侍候的仆人也无,周围安静空旷,他的咳声仍是压抑的,克制的,不欲吵到别人的模样。
像是从小养成的习惯。
大抵是吞服的药丸起了效果,半个时辰后,江浮霁渐渐睡着了。
洛从榆睁开眼睛。
瞬息之间,她又变成一身黑袍的女郎,站在江浮霁的榻前。
洛从榆的手勾开一侧帷帐,指尖一动,将它重新挂在细瘦的银钩之上。
梦中的郎君微微皱着眉,一侧腕骨搭在额前,露出半张被高热烫红的脸,玉颈上勾着几缕发丝,身体被锦被覆盖,正不安稳地睡着。
洛从榆用手背试了试江浮霁额前的温度。
好烫。
她天生体温低,冰凉的指尖接触到他体温异常高的身体,江浮霁几乎是瞬间便从喉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轻|哼。
洛从榆的睫毛又一颤。
她新奇又渴望地看了郎君一会儿,直到自己的指尖被他的体温染得暖了,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。
唯一的冰凉消失,江浮霁皱着眉,下意识微微侧过身,去追她离开的指尖。
他侧过脸来,半边脸藏在锦被之中,半边脸露出来,正对着自己,眼尾迤红,又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不显得娇弱,像是清凌的宝玉被润了红,清贵而又漂亮。
病中时犹甚。
洛从榆不止想同他欢好了。
她想把他藏起来。
她又垂眸去看锦被之下的江浮霁。
那红点在他的眼尾,比刚刚更艳几分。
他烧得更重了。
洛从榆啧了一声,走到偏殿。
她打了一小盆水,又取了一块巾子,复而回来,拉了一把椅子,坐在榻前,将沾湿的冷巾放在江浮霁的额头上。
郎君长睫微动,欲醒的模样。
瑾城的公子霁,就算重伤高热,也还是警惕。
洛从榆任凭他长睫微动,将要睁开眼睛。
她松松散散坐在榻前,倾身,微凉的,苍白的手抚上江浮霁的面容,诱哄一般问:“江浮霁,我照顾你,你同我欢好,好不好?”
她说完,指尖微动,一股力量从郎君的额前潜进去,他将睁的眼睛又闭上了。
女郎尽心尽力,在寂静的秋夜之中,第一次笨拙地照顾别人。
晨光稀疏的时候,江浮霁身上的温度总算褪下来些。
03
江浮霁从混乱的梦境中抽身而出。
他醒时的时间总是很固定,江浮霁自小被教养着,卯时三刻便会醒。
秋天的早晨,天亮得已经有些晚,江浮霁醒来的时候,四周仍然是暗的。
天空之中呈现出夜与昼过渡时的淡青色,暗暗的从开了一道缝隙的窗牗投进来,郎君刚睁开眼睛,便觉得身上压了什么东西。
是那只小黑猫。
它伏在他的身上,窝在他的胸口,睡得正香,又无意识地蹭了蹭自己,江浮霁能感受到它脊背上的绒毛擦过自己的脖颈,绒绒一片,略微使人有些发痒。
江浮霁突然觉得心中软下一块地方。
他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托着猫儿,将它放在旁边,轻手轻脚地下了榻,又将他盖着的被子盖在了猫儿的身上。
大抵晚上还是有些凉意,小猫受不住,这才上了榻。
是他没有考虑好。
它蜷着身,又将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,尖耳露在外面,无意识地动着。
那样小,又那样可爱。
郎君保持着离洛从榆三步远的距离,安静地看着她,又将不知不觉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。
不能摸的,会伤到它。
江浮霁转身,出了半时殿。
瑾城继承人宋尧被漠南引着,进入城主府。
秋意渐浓,空旷的城主府愈发显得冷清。
也难怪,宋尧在心中想,江浮霁虽然被选做瑾城城主,到底运气不太好,他那样的状况,自然没有人敢近身。
他日后当城主,可和他不一样。
宋尧低敛眉眼,顺着漠南的指引往里走,看见黑瓦静殿,角落瘦竹,鹅卵石的小径延伸至远处,遥望可见天边远山青黛,一步一景,颇具清流风骨。
城主府中处处仿佛都有着江浮霁的气息。
宋尧烦躁得敛下眉。
若他坐上城主之位,这些全部都要改动。
他要让城主府中再没有江浮霁留下的一丝一毫的痕迹。
他自小和其他世家子弟一同作为下一任瑾城城主来培养的时候,听得最多的,就是江浮霁的名字。
夫子每每训话,总要将江浮霁拿出来说,说他从前如何优秀,礼仪如何得体,从不生气,从不动怒,继承人给他,是实至名归。
尽管江浮霁在书院念书,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。
听得多了,宋尧只剩下抗拒。
他同样是这一批小辈之中最好的那几个,若是没有十二年前的江浮霁,也能被叫一声少年天才。
可偏偏江浮霁的光芒那样的刺眼。
不过……宋尧想到江浮霁如今的状况,微微松了松眉。
谁能那样完美呢,江浮霁十五岁成为继承人又怎么样,他成了继承人之后,落到现在这个田地,谁会羡慕?
宋尧慢慢走在城主府的道路上,想些从前的事情。
瑾城数十年选一次城主。
城主掌瑾城六座小城三个司部,住进城主府中,受瑾城万民爱戴。
每个继承人手腕上都会有一朵金色缠枝花纹,以此宣告他们被上天承认的身份。
可十二年前江浮霁手上那朵缠枝花纹,却是黑色的。
世家长辈骇然。
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数百年前,瑾城曾经爆发过一场动乱。
那时人人都说,瑾城有一人心中藏珠,那珠色泽纯粹,将其炼化,能够获得千年岁龄,无上气运。
当时的城主最先坐不住,派了人在暗地中寻找。
在城主的引导下,之后城中所有居民兵戈相向,都想看看对方身体之中有没有那颗让所有人眼红的珠子。
瑾城人因此死了大半。
后来天道以灵杀原城主,又指派新的城主掌管瑾城六城三部司,这才渐渐将这场疯狂的鲨戮压下。
可由此凝成的“恶”却一直不散。
它隐藏在瑾城的角落之中,和瑾城的年岁一同流淌,在暗中窥伺屋宇楼阁,世家之中,世代一直流传着“恶”会再次现世的消息。
可数百年过去,什么都没有发生,他们便渐渐将此忘却,以为这些话语不过是一个传说。
却没想到,在江浮霁被宣告成为继承人的这一天,它也随之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由此,公子霁日日夜夜遭受折磨,任何人也不能靠近他,否则,气运生息都会遭受损伤。
世家长辈原先还觉得有些愧疚,这样的恶气,他们没有办法收服,只能让一个少年来承担。
可渐渐的,这点愧怍便淡了下来,长辈们理所当然地想,城主受万民敬仰,多些别人没有的轭,也是应该的。
于此同时,他们教导自家小辈,什么场合,都不要同公子霁离得太近。
被他伤到,便不好了。
十八岁的少年想到这里,将神情之中轻微的怜悯和不屑藏好,于心中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。
江浮霁这几年深居简出,听说前几天还被邪物重伤,如今会变成什么模样?
他想起自己昨天偷听到的父亲和母亲的对话,世家如今都不太想让江浮霁再掌瑾城,害怕会对城中子民产生什么影响,这才早了几年,由最有声望的长老出面,同江浮霁商讨,希望他能将迎继承人的仪式提前。
自己也才会这样快地被送到城主府中。
再过一年,只要熟悉了城主府中的各项事务,世家看过,觉得稳妥,瑾城便不再有公子霁。
只会有公子尧了。
他再看了身边引路的漠南一眼,眼中压下的不屑神情又浮现几分。
也不知道江浮霁为什么收了两个灵力低微的人侍奉左右。
这么多年,金丹还不算太够格,他当上城主,便将他们通通撤去。
而现在,让他去看看他们夫子口中最为优秀的学生,现在被恶气所折磨,到底是什么模样。
宋尧低敛着眉眼,藏好心中所思所想,一步一步,迈上玉和殿的阶梯。
04
他推开门,依着礼数,拜见城主公子霁。
片刻之后,宋尧听到江浮霁对他说:“起来吧。”
宋尧再度行礼起身。
他看见檀木桌后,郎君面前几卷竹卷,长指按在上面,眉目低敛,看得认真。
去年瑾城一年一度的庆仪上,公子霁在城北一句一句念出新岁的祝福语时,他在第一排,同其他世家小辈一起看着白玉台上的郎君。
他穿着白色洒金交领袍,肩披日月,背负星辰,站在冽风之中,容貌气度却不被寒风冬雪减上一分。
宋尧能听到围在旁边的少女激动地,小声地说:“这就是我们的城主吗?”
“公子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呀?”
“要是他能一直做瑾城的城主就好了。”
那时自己听到这句话,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郁气,那郁气刺得自己的胸口都有些疼。
而如今,将近一年过去,公子因为斩杀邪物受了重伤,伤病未愈,却还是那样的漂亮。
那若有似无的,缭绕在胸口的尖锐痛意再一次在他的胸口浮现。
宋尧突然在心中想:
要是公子霁能病得再重一点就好了。
病得再重一点,直到起不了身,他作为下一任的城主,就能够临危受命,接管江浮霁手中的桩桩件件大小事务。
人人就知道他是瑾城的公子尧了。
不过他面上仍是一片平静,在江浮霁的对面落了座。
对面的郎君将一卷竹卷推过去,说:“你做为继承人,基本的东西都学得差不多,因此其他的,我便不说了,先带你认一认人。”
宋尧垂眸,看见竹卷上的金字。
上面按着城池各部,写了各个官员的名字和性情。
“如今各城的左右城使都在位置上做了几年,经手的各项事务都没出过大的纰漏,你接触过后,若觉得可以,这些人便继续留任。”
“画了圈的人,能力强,性格却有些冲动鲁莽,若是可以,日后你可以让他们多历练几年,好锤炼一下他们的性子。”
自己刚来,公子霁便仗着自己城主的身份立威么?
宋尧不欲再听,合上竹卷,说:“这些官员,我平日或多或少也有接触,各类东西也已经熟悉得差不多,各项事务,尧自有决断。”
公子霁看着面前的少年。
他面上是世家大族自小教出来的平和,眸间却隐隐藏了些冷冽的神情。
江浮霁微微一笑。
他毫不动怒,眉目清隽,将竹卷收起来,说:“你有决断,对各个官员了解得多,这是好事。”
“既是如此的话,那便了解些其他的。”
“三城之外,深谷之中,总会时不时有邪气侵袭。”
“作为城主,这样重要的事情,一定要小心处理。”
关乎城中百姓的大事,宋尧终于端正几分态度。
江浮霁就着邪气说了一会儿,宋尧突然瞥见窗边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只黑猫。
通体乌黑,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之中,每一根毛尖上似乎都凝着亮点。
它瞳眸一圈金色,看人的时候,却隐隐透露出一股冷意。
一瞬间便让宋尧心头一缩。
他浑身好像被定住一般,黑猫却主动移开目光,微晃一下长尾,转头去看讲学的江浮霁。
又变成一只极乖巧,极温顺的小猫。
仿若刚刚的一切,都不存在。
宋尧仓促收回心神,在心中对自己说:
……不过一只黑猫罢了。
一只未开智的畜||生,他做甚害怕它。
等到他出了玉和殿,私下找一个时间,把它弄|死|便好了。
宋尧收回心神,再度看向江浮霁。
他穿一袭青衫,玉冠束发,脊背不触椅背,细细地和他述说自己遇到过的情况。
阳光落在他的身上,郎君整个人仿若会发光。
连阳光都眷顾他。
而自己如今,却还得在这里拿着笔,记着他说的字句。
宋尧拿着笔的指尖微微用力。
他终究还是不服气。
殿外冷风拂过。
他看见风吹过公子霁的衣袖,掠过他的脸颊,江浮霁微微低头,顿一下,压下将起的咳意。
看来一个月前江浮霁斩杀邪物,因而重伤是事实。
既然如此,他为什么不以让江浮霁传授实战经验为借口,提出让他同自己比试的要求,再“不小心”打到江浮霁呢?
比试之中失手,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?
宋尧想到这里,终于好受了一点。
他安静地等待江浮霁讲完今日的要点,又顺势提出两个问题让他解答,以此为铺垫,装作一副期待而又小心的样子,问:“公子能同我比试一番吗?”
“有几个地方,子庐总觉得还需实战之类的,才能想明白。”
少年执笔抬眸,倒真有几分恳切求学之意。
江浮霁尚未开口,窗边那只一直乖巧蹲坐着的黑猫突然窜出来。
它好像一道黑色闪电,宋尧眼前一花,他的手上已经被挠了几道见血的划痕。
宋尧大怒,灵力放出,禁锢住黑猫,手指往前伸,欲掐住猫儿的脖颈。
那黑猫轻轻巧巧往外一跳,他的灵力根本绑不住他。
接着,它跳上窗台,再望他一眼,后脚一蹬,消失在融融的阳光之中。
宋尧还想再追,可他突然意识到,一个继承人,不能如此失礼。
自己刚刚失态了。
宋尧停住,闭眸将起伏的情绪压下。
江浮霁拿出玉和殿中的伤药盒,宋尧站起身来,率先道歉,说:“刚刚是子庐不对,不应该因为一点小事便发脾气。”
他拿过伤药盒,说:“子庐自己来便好。”
江浮霁同样回了一礼,说:“城主府中的猫儿伤人,流易也有错。”
“等下我便让漠南送白玉膏给你。”
生肉复肌的贵重之物,宋尧自然说不用。
这样的事情一打岔,他自然不再提出要比试之类,只能匆匆离开了玉和殿。
05
玉和殿之中只留江浮霁一人。
他思索一番,从玉和殿中走出去,试探性的走到自己休憩的半时殿。
郎君打开殿门,便看见面前蹲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。
它眸中一圈金色圆弧,身上的毛柔顺而安静地垂下,看见他,乖巧的歪一歪头。
和刚刚挠人的凶狠模样一点都不搭边。
江浮霁蹲下来,照旧停在离洛从榆两三步远的地方,说:“刚刚那是瑾城的继承人,你伤他,是你不对。”
不对在哪里?洛从榆在心里冷笑:她见他一次,她打他一次。
他的实力和她相比,差距可不止一星半点。
江浮霁身上带着伤,他提出和他比试,安的什么心?
年纪不大,心眼倒不小。
宋尧最好祈祷下一次碰见的时候,不是她以混沌境王君出现的时候。
不然。
哈。
黑猫看了他一眼,转身走了。
不服气的模样。
公子仍然蹲在洛从榆的旁边,郎君低眸看着她,说:“不高兴了吗?”
小猫没有转过来,甚至还往前面走了两步。
看样子……确实是有些生他的气。
江浮霁站起来,再走进一步,又停在距离洛从榆三步远的地方,再蹲下去,说:“我知洛子庐大概是有些不太好的心思。”
“可他才十八岁,还未到弱冠之龄,少年心性尚未长成,犯了错,我应该给他改正的机会。”
“不过他被天道选为瑾城的继承人,若是超过三次,我便会向天道请旨,再立新的继承人。”
“我并不是一个只懂得原谅别人的糊涂者。”
猫儿停住不动,长尾在身后一扫,侧身看他。
阳光从半时殿的殿前铺进来,落在郎君的背上,他的身影投在地上,与黑猫的影子交织在一起。
周围仍是一片安静,宋尧已经出了城主府,漠南和朔祁各自也有自己的事情,这里空空荡荡,只剩下公子霁和她。
洛从榆听见江浮霁说:“不过若是你犯错的话,我可以原谅你多一些。”
接着他问:“所以你能不能也不生我气,原谅我这一次?”
洛从榆嗒嗒嗒地跑上前,窜进江浮霁的怀里。
郎君顿了一下,似在思索,犹豫片刻,掌心托着她的身体,还是没有把她再重新放在地上。
而是微微用力,将她抱了起来。
不占便宜白不占。
洛从榆微眯着眼,将两只前爪搭在公子的肩上,长尾流苏一般,一下一下,滑过江浮霁的手背。
她又被公子霁身上极淡的浅香笼住全身。
江浮霁走到檀木桌后,坐在殿中唯一一把靠背椅上,第一次不是伏案处理事务,而是迟疑着,小心翼翼地,顺着猫儿脊背上的毛。
小猫看起来年纪不大,可长毛根根都打理得极好,指尖拨过去,它们便如云一样散开又聚拢。
江浮霁感受到猫儿温热的身体在他的膝上轻轻起伏,他又轻轻一顿,接着往上,摸了摸小猫的耳朵。
他想做这件事情……很久了。
前几次因为自己身负恶气的缘故,江浮霁一直顾念着,尽量离小猫远些。
可今天看见它为自己出头……
他原本想制止宋尧的攻击,却没想到,小猫只轻轻往旁边一避,便能逃脱他的禁锢。
如此看来,它已开灵智,和其他普通的猫都不一样。
那么自己……是不是有机会碰一碰它?
细数前二十七年,他的人生单调而孤寂,因此上天赐了这只猫来陪他,是吗?
他一个人太久,别人都不能近他身,茕茕孑立那么多年,有时候也会像抓稻草一样抓住身边的东西。
他其实……很期盼有人或动物来陪他。
若是小猫后面有些微不适的异样,他都不会让它再靠近他。
就像以前愿意靠近他的零星玩伴,或者是漠南和朔祁一样,他会自己退开的。
他不能让自己伤害到别人。
郎君将万般心思都压在眼底,一下一下地顺着黑猫的毛。
小猫乖顺地偏过头来,伸出舌尖,舔他的手指。
有些痒。
公子一怔,顿了片刻,又生涩地将指尖|抽||回,几指并拢,转而去挠它的下巴。
他有几次乘着马车出城主府,到达其他地方办事,看过别人逗猫。
洛从榆惬意地眯上眼睛。
江浮霁一边摸,一边温声同她商量:“你既然开了灵智,又听得懂我说话,那我教你些东西,好不好?”
妖族如今寥寥,动物能入修炼道的,不止是开灵智那么简单,可江浮霁就觉得小黑猫可以。
不过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。
江浮霁问:“你有自己的名字吗?”
总不能一直叫它“你。”
这是没有礼貌的表现。
他也不舍得。
小黑猫耳尖动了动。
它跳上檀木桌,江浮霁便瞬间明白它的意思。
公子从善如流,取了书架上的字典,打开,一页一页地翻。
猫儿依偎在他的旁边,一页一页地去看上面的字。
翻到一页,洛从榆用如今身体的前爪拍了拍上面的字。
郎君垂眸去看,笑了,他侧过脸来,温声唤:“阿榆。”
洛从榆又眯了眯眸。
她喜欢他唤她的名字。
洛从榆重新跳进江浮霁的怀里,嗅着他身上的味道,想:江浮霁刚刚说会原谅她,比原谅别人原谅得多一些。
那是不是她变成人,他也会原谅自己?
下一步,她是不是就能同他欢好了?
06
这几日,小猫都同自己睡在一处。
天气一天天冷下去,就算他铺了地毯,又拿了几绒小被来,可江浮霁仍是担心阿榆会着凉。
阿榆同样,也不太喜欢他给它搭的窝。
它又乖,只会挨着自己,将身体蜷成一团,就算幼时长辈教导,小动物是不能上榻的,他也想……偷偷破了儿时一直遵守的规矩。
于是洛从榆每天都睡在他的身边。
日子就这样淌过半个月。
洛从榆得以每日在郎君熟睡时,在他的身边看着他。
江浮霁的礼仪是自小教养的,那样光风霁月的公子,睡着的时候也总是很安稳。
他的手臂总是规矩地放在两侧,发丝散开,眼眸闭阖,形状姣好的薄唇微抿,脖颈上的喉|结|因为仰躺的姿势极其分明,在公子沉睡时,顺着呼吸微微起伏。
……像是在引|you|着旁人吻上去一般。
洛从榆隔三差五,便会在深夜这样细致地观察着他。
她越看,便越觉得公子漂亮。
混沌境的王君勾起瑾城城主的一缕头发,指腹一下下擦过他的发尾,又将其绕在自己的指尖,兀自在心中打算着:
至多再过半个月,自己便变成人吧。
他说过他会原谅她的。
公子霁总不能说话不算数。
江浮霁这几天总会做梦。
那梦零零碎碎,如水中游鱼,他抓不住,醒来时一点记忆也没有。
江浮霁于是也没多想。
可昨日做梦,所有的细节都清晰。
他梦见自己在自己平日休憩的半时殿。殿中四角皆暗,只留一盏明烛安静燃烧,大抵已经到了夜半更深时。
殿外风声过竹,簌簌轻响,殿内帐幔垂拢,闭合所有光线,他躺在帐内,腕骨搭着额头,眼尾迤红,眉间微锁,往外一阵一阵地呼着热气。
病重的模样。
阿榆在闭合的帘帐外蹲坐着,为它准备的小窝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。
它的长尾一甩,下一刻,灯烛一晃,视线之中,小猫已经变成了一身黑衣黑袍的女郎。
女郎墨发披肩,肌冷如玉,她勾开两道帘帷,将它们全拢在细瘦的月钩之上,又垂眸去看双颊胭红的他。
她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,又取了冷水浸过的巾子,叠放在他的额头之上,静默地看了一会儿,低声说:“江浮霁,我照顾你,你同我欢好,好不好?”
公子霁不可置信地眼眸一颤。
他蓦然从梦境中抽出身来。
深秋已至,天一天比一天亮得晚。天空昏暗,四角长明烛仍显得昏昏。
阿榆窝在他的胸口,睡得正香。
他滞然片刻,仍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温软的身躯抱到旁边,又替它盖好锦被,这才下了榻。
江浮霁不知道这梦意味着什么。
不过他自小便博闻强记,大部分的事物都过目不忘,梦中女郎一袭黑袍,青丝铺肩,眸凉如霜,若是他没有记错,那样的气质和容貌,便是混沌境新上任的王君。
她上任时才十八岁,距今不过一年光景,深居简出,不喜露面于人前,名字尚不可知。
阿榆是混沌境的女君变化而来……
这怎么可能呢?
虽说不排除她潜入瑾城的可能性。
但……
郎君再望一眼帐幔后睡得正香的小黑猫。
就算是潜入,也不至于变成一只小猫,以如此姿态同他斡旋。
梦总是光怪陆离,虽说自己前段时间确实生了高热,服了药醒来之后,也确实相比前一天好上不少,可总不会是……
江浮霁捏一捏眉心,压下心中纷乱思绪,走了出去。
不过江浮霁当天晚上,还是将凑上来的洛从榆抱到了离他较远的地方。
郎君披着头发,一袭白色寝衣,面容如玉,倾身,一手抵着小猫的脑袋,挡住她一直想要尝试窜到他身上的举动,一边跟她好声好气地讲道理:
“我们阿榆一天天长大了,总不能这样粘人。”他的指尖顺着猫儿身上的长毛,轻声哄道:“就试这几个晚上,以后若是我不在了,自己一个也能睡得着。”
洛从榆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话。
她实力强,他到哪里,她便跟到哪里,这有什么难的?
不过……
洛从榆想到今天丘泽传来的消息。
她座下的一个护法,倒是不太乖顺。
趁着她不在,不臣之心一天比一天明显。
不顾她的命令,便想率兵攻打上三城。
最先打算进攻的,还是瑾城。
真真是好大的胆子。
她这几天确实要回去处理一下。
和江浮霁晚上分开些,也方便他回去。
他如今身体留下来的伤好得差不多,实力一天天恢复,她更得小心些。
于是江浮霁的视线之中,猫儿挣扎了一会儿,长尾一摆,还是慢慢迈到床尾,趴了下来。
殿中四角灯烛交织的微光中,显得可怜又可爱。
江浮霁忍住要将它抱回来的冲动,躺卧了下去。
他迷迷糊糊之间,将要坠入梦境的前一刻,想,若是阿榆是混沌境的王君,当真是一个小女郎——
那他真是太失礼了。
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办的。
07
洛从榆回了混沌境。
四处一片暗沉,寒鸦栖于枯枝之上,时不时发出一声怪异的叫声。
王君墨衣乌发,唇瓣紧抿,衣摆浮动,在混沌境王城的主道上飞快掠过。
天边红色血月发出惨淡的光芒,道旁侍仆看见女君,慌忙下拜。
洛从榆目的极其明确。
她出了宫殿,几步掠至目的地,手中结印,破开右护法府院的结界,指尖力量一放,寝殿轰然倒塌。
侍仆惊慌,缩在一旁。
洛从榆眸间寒凉如刃,她勾开一个笑:“江翳,给孤滚出来。”
一片废墟之中,江翳以自身力量为盾,挡住袭于身上的力量波,落到一旁。
洛从榆不由分说,倾身攻上。
混沌境从来不需要道理。
实力就是最好的通行证。
纯黑的力量如旋,缠绕在女君苍白的腕骨,她略微抬袖,它便如同黑蛇一般,游动朝他而来。
江翳一瞬间头皮发麻。
洛从榆想取他性命。
且毫无转圜的余地。
他就算自爆,也连拼死一搏的能力都没有。
他前几个月来才回来混沌境,听闻上一任的王君身死,继任的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郎,确实生了其他的心思。
可今日铺天盖地的威压席卷而来,他便知道自己先前的举动有多么愚蠢可笑。
不过如此求饶的话语,在此时是不能说的。
江翳仓皇去挡洛从榆的进攻,身上的血迹滴滴答答淌下来,他嘶吼道:“臣只是想要为王君分忧。”
“臣只是想要拿下上三城,好为混沌境开疆拓土,让王君威名远扬!”
洛从榆眼神冰冷,半晌,扯住一个笑,说:“你也配宣扬孤的名字?”
濒死的感觉笼罩住自己,江翳身上再添几道新伤,冷汗随着鲜血流淌而下,他极怕极惊,只想求生,于是顺着洛从榆的话往下说。
“臣不配……臣不配,臣不该自作主张,攻夺上三城的事情,都要交给王君定夺。”
“臣知罪,臣知罪!”江翳跪在地上,以头抢地,一声比一声响:“求王君放臣一条生路,臣绝不敢再犯!!”
他神情慌乱,心跳如同擂鼓,六神无主,将所有都交代出来:“臣近日想要攻打……攻打瑾城的时候,无意中发现了瑾城城主公子霁的弱点,臣现在就告诉王君,”
铺天盖地的威压突然收回去了。江翳颤抖之间,听见王君略带兴味的话:“哦?瑾城城主有什么弱点?”
江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,向洛从榆膝行数步,说:“瑾城如今的城主,身负恶气。”
所以那样光风霁月的郎君,才不让人近身。
洛从榆眉睫一颤。
王君不开口,便是让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。
江翳于是继续说:“恶气囿于体内,会不定时地发作,这时,公子霁便会神志不清,毫无抵抗的能力。”
“臣查到,由于江浮霁身体的缘故,瑾城城主府中只有他和两个下属,城主府虽有结界,微臣不能攻下,可对于王君而言,便如同探囊取物。”
洛从榆眸中闪过冷光,微笑开口:“继续说。”
江翳眼神中闪过得生的喜悦,叩首的力道更大:“公子霁神志不清之时,往往会将自己绑缚于半时殿,若是攻破城主府,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桎梏住。”
女君眉间愈冷,唇边的笑意却愈大。
熟悉的人一定会知道,这是她真真切切地动怒了。
可江翳显然不在其列。
她轻声说:“继续说。”
江翳说:“世人皆传应城之月公子榭,可臣打听到,公子霁的姿容气度,一点都不比公子榭差。”
他声音谄媚:“女君要是喜欢,可以喂些烈点的情||yao,在被攻占的瑾城之中,看他摇尾乞怜……”
这在混沌境中,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情。
女君眉眼弯弯,喟叹一般说:“爱卿打听得真是详细啊。”
“那你的那些探子有没有和你说——”
“我喜爱江浮霁,宝贝得一根头发都不舍得碰呢?”
话音刚落,江翳便炸成一团血雾。
“下次若再有人打瑾城的主意。”洛从榆声音平淡,告诉闻讯而来的丘泽:“下场可不会比江翳好。”
丘泽慌忙道诺。
周围人皆垂首而立,他目送洛从榆一步一步出了府院,心里欲哭无泪。
这……这和他想好的,王君喜欢上城主之后强取豪夺,携着部下攻打瑾城,他志得意满,拿着他的大刀一路斩杀进入上三城,怎么一点都不一样啊!!!
08
江浮霁处理完各城汇总上来难以定夺的事务,在深秋的风声之中,执着行灯,一步步又走回半时殿。
每日事务不定,不过大部分时间,从玉和殿中出来,已经是夜半时分了。
漠南和朔祁修为没有那么高,虽然他们坚持留下来,每次却总是强打起精神来,为他掌灯。
于是江浮霁不让他们勉强了。
他十五岁之后,大部分时间便是独自一人,如今也习惯得差不多,犯不着一个人走在深夜的城主府中,还要人陪着。
微风吹来,深夜之中,公子衣摆轻拂,月光和指尖的灯光一同洒在他的面容之上,他转过道径,手上行灯的光芒薄薄一层,掠过道旁花草,又落在角落一个又一个的猫窝上。
这是他吩咐漠南他们置办的。
可阿榆却从来没有睡过。
它那样乖,又那样可爱,却也那样霸道,总是喜欢窝在自己的榻上,趴在自己的胸口睡觉。
想到洛从榆,江浮霁的眉眼略微柔和下来。
郎君脚步更快地往半时殿中走。
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……
江浮霁推开门——
室内空荡荡一片。
四角灯烛依旧在安静地燃烧,帷帐挂在月钩上,月光如同白练,寥落地洒于窗杦。
一种极致的静谧。
江浮霁察觉到些微的不对劲。
郎君心中一紧,轻声叫:“阿榆?”
没有小猫从床上或者檀木桌上跳下来,扑到他的怀里。
江浮霁拿着行灯,愣愣地站在大殿中央,再唤一声:“阿榆?”
窗外秋卷风霜,擦过枢户,发出呜咽声。
半时殿中没有小猫了。
江浮霁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慌乱。
郎君放出灵力,浸润在半时殿的每一处,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:半时殿中没有小猫。
没有阿榆了。
它会去哪里?
江浮霁执起行灯,又打开半时殿的门,走到外处,沿着一条条的道径,一步一步地搜寻。
灯光细致地照在每一处草叶之上。
他每走一步,便叫一声:“阿榆?”
凉风卷过郎君的衣摆,手执的灯光被风吹得来回晃,公子霁的神情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,只是细致地让光照在每一处能看见的草叶上,不顾站在衣摆上的叶露,一点一点地寻找可能会出现在某个地方的猫儿。
可江浮霁心中明白,阿榆是一只开了灵智的猫儿。
她根本不会在外面玩得忘记时间。
她只是……
只是不想留在半时殿罢了。
她大概厌了半时殿中空荡而无聊的生活,厌倦了他。
其实离开他,对于她来说,会过得更好吧。
他本就不应该留住她。
郎君在外面寻了一个多时辰。
江浮霁的手上已经沾了凉露,露水小珠一般,慢慢从腕骨之上往下滑,又坠落在看不见的地方,月光向西,天地之间一面茫茫落落的白,他望着雾霰一般的月光,在原地停顿片刻,终于提着行灯,又慢慢地走回半时殿中。
江浮霁照旧像平常那样,在檀木桌前处理剩下的事务,洗漱过后,又换了寝衣,将帐幔放下,躺卧在床榻的中央。
触碰到周围的凉意,他的指尖蜷了蜷,又强迫自己闭上眼睛。
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。
郎君墨发披肩,他第一次光着脚下了榻,走过空荡的大殿,在万籁寂静之中开了大殿的门,同蹲在正前方的小猫四目相对。
月光照了他们两个全身。
洛从榆仰头,看见江浮霁的芙蓉面。
她于瑾城与混沌境之间折返,又处理了怀有异心的手下,也过去了将近一天的时间。
他的气质仍然如同清风,可洛从榆能感觉到,江浮霁在不安。
郎君眼神之中几分怔然,接着,他赤着脚,蹲下来,洛从榆从善如流,跃至他的怀里。
他的踝骨犹如玉雕,脚面上是隐隐可见的青色血管,并不瘦弱,反而显几分力量感,在月光的照耀下,说不出的好看。
洛从榆窝在他的怀里,又俯首去瞧。
江浮霁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,看到她在看什么,一瞬间红了耳朵。
他捂着她的眼睛,快步走回榻间,将洛从榆放下,又匆匆走到耳房,洗净自己刚刚赤足所染的微尘,这才走回来。
可郎君的耳朵仍泛一片微红。
十九岁的女郎生了逗弄的心。
她装作还想望一望的模样,郎君温暖的指尖便又附在她的眼睛上。
江浮霁把她抱在怀里,声音闷闷地,说:“阿榆,不要看。”
他耳朵更烫了。
江浮霁的手掌贴着小猫的脊背,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。
他没再说什么,只是长指陷于她的脊背,一下一下地顺着她身上的绒毛。
突然,江浮霁的头垂下来,整个人贴在洛从榆的背上。
半晌,他轻声说:“阿榆,你能回来,我很开心。”
他还在不安,为什么?
洛从榆不太懂。
不过她仍是会安抚他的。
小猫缩在他的怀里,又蹭了蹭他的面颊。
郎君一瞬间弯起眸子。
他垂眸看她,指尖又替猫儿梳顺背上的毛,声音轻得像风,说:“阿榆,你下次出去,能不能和我……”
江浮霁还没说完,又顿了一下,说:“罢了。”
他不该禁锢她的。
江浮霁的指尖又挠一挠小猫的下巴。
他温声哄道:“很晚了,先睡吧。”
郎君心思重,很多东西,总是说一半藏一半。
不过江浮霁不再要求她和他隔一些距离。
这一次,他甚至主动抱着小猫的身体,将她放在自己的胸膛之上。
接着,郎君的指尖扯了薄被来,罩住他们两个。
将睡之前,江浮霁捏了捏小猫的前爪,接触到她泛一圈金弧的圆眸,公子霁终于低声说:“阿榆,要是你能变成人多好。”
能变成人,他便能问她要去哪里了。
他还是想……留一留她的。
洛从榆眼睛一亮。
这个时候自己变成原本的样子,他是不是不会生气,反而会高兴呢?
洛从榆早就迫不及待了。
下一刻,江浮霁眼前一花,身上重量一瞬间加剧,他一惊,被身上的重量压得下意识往后仰,心脏跳空一拍,江浮霁再睁开眼睛,发现阿榆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袍的女郎,腰缠银色软鞭,青丝自然铺下,肌肤苍白,女郎双手按在他的胸|膛|之上,正低眸瞧他,眸中比夜色还要幽深。
那是混沌境新一任的王君。
灯烛暧暧,天地寂静。
江浮霁脑海之中,近乎同时,一片空白。
09
公子霁本就是一个极其守礼的郎君。
他出身世家旁支,从小便同其他孩子一起入学堂,学习应有的礼仪。
那些夫子口中所说的一条条规矩,其他孩子大多只学了一个表面,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装模作样地摆出来,可江浮霁却是行坐起卧,都有在一丝不苟地遵循。
公子霁还没当上瑾城继承人的时候,不小心做了什么失礼的举动,哪怕没有别人看见,也会私下里暗暗自责半天或者一整天。
更别提他做了公子霁之后。
可现在,两重帷帐之后,他平躺着,墨发散在肩上,洛从榆的|手|放在他的xiong口,领口被她的指尖抚得微乱,混沌境的女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黑眸之中,隐约划过一道亮光。
公子霁和她视线相触一瞬,便瞬间移开目光。
他觉得心跳都震颤,指尖想要往上抬,却怕唐突了洛从榆,只能红着耳朵,把头扭向一旁。
墨发随着他的动作,拂到脖颈,更如白玉。
洛从榆又把目光往下移。
“殿下!”江浮霁始终平稳清冽的嗓音微微抬高,洛从榆疑惑地往上,接触到他发红的眼尾。
江浮霁放在身侧的手拢成拳,他闭起眼睛,抑制住自己不平静的心跳,尽力让自己冷静:“殿下无递令牌,擅闯上三城。入瑾城城主府,此为不妥。”
“如今与流易同处于半时殿,甚至于此,更为不妥。”
原来他字流易呀。
到底是经过许多事情的瑾城城主,江浮霁闭着眼睛,声音平稳下来,说:“殿下先起身吧。”
说完,一股轻柔的灵力推着她,洛从榆于是顺着他送来的力量,到了帷帐之外。
她望着两重帘帷之内,公子若隐若现的身影。
洛从榆想到他微颤的眼睫,逶迤抹开的红润在眼尾,她能听见他的心在她的手下,跳跃如同惊慌的雀。
可江浮霁不唤自己“阿榆”了。
他只叫自己:“殿下。”
她不想和他打架,她是来同他欢好的。
可江浮霁为什么对待猫儿时的她和混沌境王君的她,差别这么大呢。
女君站在帷帐之外,感受到几分挫败。
公子霁已经整理好衣袍,把月钩挂起来了。
他将月白色的外袍披于肩膀,脸颊仍带着和她||接||触|时的微红,眼眸却已经彻底沉静,公子下了榻,朝她施一礼。
洛从榆站在帷帐外,照着模样,也回了一礼。
江浮霁将四处暗淡的灯烛再点上亮光,又坐在檀木桌后,摆出谈事的样子。
“王君不递令牌,擅自来上三城,入瑾城,已经违背了原本签订的条约。”
洛从榆开口:“孤没有伤人。”
“孤只是来找你。”
江浮霁听到这句话,组织好的句子散乱成一个一个的碎片。
他垂眸闭眼,整理好情绪,又望向她,温和地说:“因此流易也并不追究殿下的错处了。”
“不过殿下明天就回混沌境吧。”
他面容平淡,莹莹灯火之间,如月如霜,却再也没有刚刚抱着猫儿时的那一分亲近。
这怎么行?
洛从榆敛下眉。
公子霁讲完话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,对面的混沌境女君始终不发一言。
良久,她才抬起头,说:“我私自来此,变成猫儿,是我不对。”
“可公子说过,原谅我的次数,会比其他人多的。”
江浮霁一顿。
洛从榆坐在烛光之下。
她皮肤苍白,敛目之间,总有些郁然之感。
可江浮霁却能从她身上找到“阿榆”的影子。
他尽力压下心中所有思绪,说了这样多,洛从榆这样一句话,江浮霁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。
自己确实说过,要原谅她的。
他从不食言。
可……
江浮霁捏捏眉心,说:“殿下,如此于礼不合。”
“就算我同意,其他城主也不会同意的。”
“我身为瑾城城主,便要保护城主百姓的安全。”
“殿下的人品,流易自然信任,可说出来的话,总比不上实际的行动。”
“流易不能保证所有的意外不发生,因此,殿下还是回去吧。”
“孤就要在这里。”
洛从榆又变成江浮霁熟悉的,阿榆的模样。
小猫慢悠悠地走过来,身上的长毛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伏,她蹲坐下来,长尾在身后轻微一扫,又好像是那样乖乖巧巧的小猫:“我们混沌境的王君,从来不屑于大费周章地潜入城池之中,也不会主动派探子来。”
她大言不惭:“我们若是想要攻城,从来都是声势浩大地明打,抢东西也是明抢。”
她不太想承认,把头瞥到一边:“孤这辈子,偷鸡摸狗的,也只是变成猫儿在你身边这一件。”
“不过你若是不放心,”小猫的圆眸望着他:“你便把孤放在眼皮底下看着,如此不就可以了?”
蹲坐在他的面前,又是那样乖的一只小猫。
……她一定是故意的。
公子霁只能出声,无奈唤:“殿下。”
“今日实在太晚,种种事情,明日再说吧。”他温声说道,一边起身,再去整理床榻:“今天这里,就留给殿下休憩。”
洛从榆变回女郎的模样,问:“那你去哪里?”
“流易到玉和殿中休整便好。”
总不能逼人太紧。
反正他为瑾城城主,总会待在这里的。
洛从榆于是目送他行礼出门,清鹤一般,走到夜色之中,再看不见了。
江浮霁神色如常,走到玉和殿。
他生活清简,城主府的前殿和后殿仍旧隔着一些距离,因此他有时候太晚,便索性睡在玉和殿,这里在偏殿于是也备了一个小软榻。
郎君却没有走到偏殿。
他披着外袍,坐在处理事务的桌字后,取了架上的书来,一页一页地翻着。
熟悉的人便知道,这是公子遇到棘手的事情时,常会做的举动。
半晌,公子霁突然伏倒于桌子上,将脸庞埋在臂弯之中。
他想起他和阿榆同塌而眠,甚至还将小猫放在他的胸膛之上。
真是……太失礼了。
江浮霁露在外面,一直红着的耳朵,此时有如玛瑙。
10
郎君羞愧自责了一夜,始终不曾入睡。
可他第二天照旧去处理城中事务,丝毫不见任何疲惫,仍然是光风霁月,姿容清隽的公子霁。
自从被黑猫抓伤后,宋尧便收敛许多。
他安静地上了数节课,尽力将不服压在胸口,可在今天江浮霁同他讲学时,他终于忍不住开口:
“禹城之中最近蠢蠢欲动的妖邪,子庐愿请前往,涤荡邪祟,还望城主成全。”
公子霁一直只让自己处理些城中发生的小事,那些大事一律不提,不就是在明里暗里地打压自己,提醒自己,他公子霁此时才是城主?
他偏不如他愿。
宋尧看着公子霁那双浅色的眼眸,说:“弟子身为继承人,日后也要同此打交道,倘若一直囿于方寸之间,只知道些经史子集,日后难担城主之任。”
对面的郎君放下书中书卷。
江浮霁静默片刻,轻微颔首,说:“此行凶险,等子庐历练再多些,便能去了。”
他仍是少年,修炼根基不稳,若是前往禹城,会受重伤的。
宋尧急不可耐,没等江浮霁说完,便打断他,说:“我要去。”
“我是继承人,我也算是半个城主。”
他语气坚决,说:“我要去。”
江浮霁看见对面少年眼底的愠怒和防备。
他并不信自己。
他以为自己身为城主,不肯放权,这才会如此。
江浮霁静默片刻。
他抬起眼眸,如平常一般说:“若是你想去,便一同前往吧。”
江浮霁处理完所有的事情,已经过了午时吃饭的点。
他向来都是将公务放在寝食之前,漠南和朔祁不敢打扰,一般便会将东西放在玉和殿外,等他忙完,再来吃。
可他处理完事情,却发现洛从榆站在窗外,女郎仍旧穿着黑袍,衣襟袖口一圈细密金线,她拿着漠南放在门外的食盒,略微弯下腰,朝他笑了笑,说:“公子,该用膳了。”
阿榆从前也是如此。
每到饭点,他若是在城主府内,没有吃饭,她便会蹲在窗前,看着他。
他想到和阿榆相处的点点滴滴,有时晨起,猫儿也会睁眼,窝在他的胸口,睁眼瞧他。
真是……太失礼了。
他怎么能对女郎做出这样的事情。
郎君刚刚勉强压下的自责与羞愧又涌上来,他几乎一瞬间,移开同她相触的目光。
公子霁坐在窗边,秋天的天总是很高,天幕之上没有什么云,流水一般的蓝,衬着远处金黄银杏与已落叶的枝桠,有一种深秋独特的美。
他尽力让自己同以往一样,站起身来,开了门,说:“麻烦殿下了。”
洛从榆熟门熟路地进来,走到偏殿,将食盒放在圆桌之上,一层一层地打开。
让别人等自己,也……很失礼。
江浮霁在主殿顿了片刻,仍是走了进来。
食盒没有精巧的法诀,放了一段时间,里面的菜已经有些冷了。
城主的灵力不惠己身,江浮霁不能为自己加热食物,有高级法诀,可以保温的食盒又昂贵,城主府的开销一切从简,江浮霁自然不会让漠南和朔祁为他去买这样的东西。
洛从榆摸到略温的碟子,默不作声,一个个地热过去,摆好之后,又开始在食盒上画能保温的法诀。
江浮霁阻止她,说:“如此便好,不必麻烦殿下。”
“不麻烦。”洛从榆看了他一眼,说:“是我自己想画。”
“我在追求你,自然要做些举动。”
江浮霁的身形微微一滞。
“瑾城城主哪里都好,就是处理公务过于废寝忘食,”
“你不顾念自己的身体,那我便多关心几分。”
他第一次,听见这样直白的告白。
江浮霁心乱如麻。
片刻,他涩声说:“流易配不上殿下,殿下不必……如此费心。”
江浮霁如此说,便是他内心真实所想。
郎君从不认为混沌境和上三城有什么区别,除却邪气恶气之外,上三城的灵力和混沌境的沌气在江浮霁眼中只是形态有别罢了。
他没有上三城有些人的贵贱之分。
他如此说,便是他真的觉得自己不配。
在他动心之前,江浮霁便已经想要推开身边的人。
他这样好,却又这样孤独,这样自卑。
十有八九,是因为他身负恶气的缘故。
她才不介意呢。
她实力这样强,有什么好害怕的?
洛从榆自他身边坐下。
她撑着脸,侧过身来瞧他,长长地“唔”了一声,却故意问:“公子是看不上我吗?”
“不。”郎君听了这样的话,立刻正色道:“流易从来没有如此想过。”
他仍觉得不够,又补上一句:“流易从来没有……”
“没有讨厌过殿下。”
“既然公子这样说,我便这样相信了。”
女郎满意地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,往下说:“公子不讨厌我的话,那我便住下了。”
江浮霁移目,接触到女郎一双狡黠的眼。
郎君失笑。
他终究是点头,说:“城主府中无甚特别的东西,还望殿下不要嫌弃。”
洛从榆浑不在意。
她声音懒洋洋地,说:“有公子在便好。”
“有公子在,便不无聊。”
11
江浮霁让漠南将半时殿旁边的秋榕殿收拾出来,说是有贵客到访。
上三城若是其他公子都各有自己的事情,若无要事,不会轻易到别城拜访。
就算是他们到瑾城来,也会住在城主府旁边的别苑,并不会住在这里。
那么这个贵客是谁呀?
漠南没有比朔祁小些,性子也没有朔祁那么沉稳。
十几岁的少年想了想,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,斟酌一番,仍是问:“公子说的贵客……是谁呀?”
郎君正在书架旁整理卷轴。
听见他的话,公子霁翻阅卷轴的长指一动。
四周葳蕤的灯光将他温润的眉眼染上几分艳丽,想到什么,郎君弯出一个笑,眉眼更加温和,说:“一个朋友。”
漠南于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打扫秋榕殿。
可他等了两天,却没有等到任何一位递了拜帖的访客。
青鸟也没有往城主府中递信。
漠南又在背地里抹眼泪。
他们郎君那样好,只是性子有些安静而已,那个朋友怎么能这样,就算不想来,也该找个合适的理由,而不是不发一言,就这样爽约。
什么可恶的朋友!
亏公子还把他放在心上。
可江浮霁这几天来,行为举止,还是和之前一样。
郎君依旧处理事务至深夜,举止坐卧之间,丝毫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。
漠南于是自己在背地之中又想了很多。
他抹眼泪的次数更多了。
可他不知道,秋榕殿早就迎来了它的客人。
并且客人每天都去找郎君说话。
只是他看不见罢了。
除却江浮霁外,没人能看见她。
女君实力高,她变成猫儿,连江浮霁都辨别不出,更何况在漠南和朔祁面前隐藏气息。
最近天气骤然转凉。
深夜月圆,郎君添一件白色滚边披风,执着行灯,走向半时殿。
天边月光铺在殿中,落在殿外树枝上,一层融融的白,衬得这里仿若琼台玉阁。
秋风吹来,他走到半路,却又止步,倚在旁边的树木后,剧烈地咳嗽。
胸腔之中传来细密的疼意,他垂眸缓了会儿,这才慢慢再往前走。
这一年来,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。
特别是入秋之后。
有时虚弱,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恶气在身体中蔓延,带着火焰一般,一寸寸烧遍他的筋脉。
自己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好,感染风寒的次数也比以往多。
江浮霁怕自己出什么状况,因此世家长辈找到他,提出提前寻找继承人,他便允诺下来。
如今将要入冬,自己的情况更加不好。
以后……他会如何呢?
他整理好自己所有的思绪,又慢慢往前走。
江浮霁推开殿门,铺面而来的暖气瞬间拂去郎君身上的凉意。
混沌境的女君窝在座位之中,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上的竹卷。
大殿的圆形熏笼之中点了香,清清冽冽,是他喜欢的那一种。
有人……在等他。
他压下心中思绪,再往前走。
郎君刚刚咳出来的,眼尾上的微红还未褪,添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艳丽。
洛从榆听到江浮霁回来的动静,转身去瞧。
他穿着玉色滚边披风,眉眼染霞,正向偏殿走,欲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。
那样好看的郎君。
洛从榆规矩了两天,又生了逗弄的心思。
她变成黑猫的模样,郎君一从偏殿出来,她便轻盈地往他身上跃。
熟悉的气息充盈在身边,江浮霁没有防备,视线之中黑影闪过,他依着这么多天养成的习惯,下意识伸手去抱。
怀中多了一只黑色的小猫,瞳眸带一圈金弧,窝在他的胸膛,抬眸望着他。
江浮霁指尖一颤。
公子霁匆匆将她放下,带点无奈说:“殿下。”
“别这样。”
洛从榆又变回混沌境的女君。
她总是见好就收,听到这句话,乖顺地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江浮霁往屏风前的小几走,说:“我为殿下泡茶吧。”
洛从榆自然欣然应允。
他们两个跪坐在屏风前的小几上,江浮霁烧了山泉水,热水接触到凉气,一片白雾弥漫开来,郎君垂眸,于朦胧的雾气之中,长指握着紫砂壶柄,在醒茶。
白雾一染,他的眉眼更显柔和缥缈,仿佛当真是天上仙灵。
洛从榆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。
茶叶舒展,茶水倒入杯中,郎君抚袖,指尖执杯,将其放在她的面前。
洛从榆啜饮一口。
她再望向他。
热雾将他眼尾的微红淋得更深,他指骨同样沾了艳色,可公子霁端坐着,仍然是清凌凌的模样。
他真好看呀。
洛从榆的心中又有些微痒意。
要是能放在身边,天天看就好了。
只可惜这段时间怕是不行。
混沌境前的渡川之上,最近邪气略盛,她得回去处理一下。
邪气生于渊墟,无论对于上三城还是渡川下的混沌境,都是必须要铲除的东西。
于是洛从榆开口:“这两天混沌境有些事情,我要回王城一趟。”
“等处理好了,我第一时间便来瑾城找你。”
江浮霁温声应好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他说:“瑾城……不急着来的。”
郎君说完,又觉得自己这番话仿若将他们之间连接得更紧密了些。
他生了些不好意思,却只是扭过头去,却不觉得这样是失礼了。
洛从榆听了江浮霁的话,笑眯眯地应好。
她又道:“最近天气转凉,公子多添些衣物吧,刚刚指尖都有些冰。”
她说的是刚刚变成猫,扑到他怀里,被他接住的时候。
公子霁一顿。
他敛下眸中神情,又温声应好。
12
洛从榆清晨便从瑾城回到混沌境了。
于此同时,江浮霁也携着宋尧,前往禹城。
本来他们两天前便要出发的。
可禹城城主却派人传来消息,表明邪气消退,他们已然压制。
整装待发的宋尧听了这个消息,心中愤愤不平。
上天也在打压他,不让他有些风采么?
今日清晨,禹城却又使青鸟传来急报,说邪气忽增,恳求城主相助。
因此洛从榆走后不久,江浮霁便携着宋尧一同前往禹城。
千里凤的速度很快。
不到半个时辰,他们便降落在禹城城郊。
天空之上乌云密布,四周压着暗黑,天地之间,一片压抑的深色。
狂风呼啸,卷过他们的衣摆,宋尧侧眸,看见公子霁仍然是那副平淡的样子,他的衣袖大摆被风骤然拂起,又猛地往后摆,可公子眉眼沉静,在骤风之中,一步一步往前走,在沉黑的天空之下,似修竹,又似孤鹤。
装什么呢?
他也可以。
宋尧将心中见到邪气的不安压下,这样想着,率先迈开腿。
禹城城主和左右城使已然负伤,城主伤得轻些,被旁边的侍从搀扶着走来,说:“城主,本来邪气已然被压制,可没有想到,过了两天,它却突然又变得极其强悍,我们一时不查,便都负了伤。”
轻敌大意,是他们的失职。
禹城城主说完,羞愧地将脸垂下来。
“安排人手,让百姓都撤离到安全的地方。”江浮霁一边说着,一边祭出自己的本命剑。
冰蓝的光芒一瞬间闪过,郎君手中握一柄细长冰剑,衣摆一拂,便往邪气最深处掠去。
漠南留下来照顾伤员,朔祁和禹城城主一同去疏散城郊的居民,宋尧只能咬牙,提步跟着江浮霁往远处去。
再度落在地上的时候,视线之中犹如覆了一层又浓又黑的墨。
邪气隐约凝成人形,有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,凉气铺面,黑色气流一瞬间有如泉涌,仿若要将中央身着雪衣的公子霁吞没。
他闭目敛眉,静默站立,毫不迟疑地挥出一剑。
滂沱灵力自剑尖荡漾开来,邪气汇聚的人形散开,尖啸着往后退去。
公子霁身如清鹤,足尖点住周围树身,又往前跃,再挥出第二剑。
邪气发出的声音更加尖利。
它以最大力度飞速聚集,终于凝成一个结识的人影。
那黑影无面,同样手执长剑,与江浮霁相战。
天空黑云大朵大朵,几乎要压在人的身上。
周围气流如刀一般,撞在人的身上。
黑影长剑往下,划破公子的雪白衣袍。
郎君神色依旧不变。
江浮霁周围凝成细小的长剑虚影,他再次抬袖,细密剑影飞驰的瞬间,他迅速转身,绕至黑影背后,将剑送进他的心脏。
邪气骤然尖叫。
它一瞬间散开又合拢,爆发出比刚刚更强的力量,冲公子霁而去。
郎君身上的衣袍被邪气划破数处,血液从细小的伤口之中渗出来,他将精纯灵力汇聚在本命剑上,再度旋身而上。
剑光纷然,撕开暗沉天幕。
如此安排之下,黑影节节败退,本是他该胜的局面。
可底下的宋尧却在此时大声呼救:“公子救我,城主救我!”。
一部分邪气凝聚成虚影,与他相战,此时他狼狈地坠于地面,本命剑摔在身边,他却不去捡,只是脸色煞白,凭着本能退缩向后,邪气凝聚,一只手成爪状,朝宋尧的心口而去。
江浮霁掠身而下,双手结印,做成屏障,挡在宋尧的面前。
可这么远的距离,已经有些来不及了。
江浮霁只能以身去护他。
手爪勾开郎君的衣袍,直直扎入他的肩胛骨,又猛地抽出来。
江浮霁肩膀的衣服一瞬间被浸湿。
公子的面容苍白一瞬,又迅速将翻涌的气息往下压,恢复成原本的模样。
宋尧惊慌失措,缩在江浮霁的身后。
邪气已经有了些微神智,他开始明白,突破口不在面容温和的青年,而在于他身后惊慌失措的少年。
它笑着,叫着,直往宋尧而去。
“莫慌。”
江浮霁挡在宋尧身前,执起长剑,同它对抗。
灵力于邪气一瞬间震荡开来,郎君握着剑的腕骨微颤,右侧肩胛骨的伤于是又严重几分。
强大的气流在两人四周回旋,某一个时刻,突然震碎了郎君用来束发的玉冠。
三千青丝铺洒而下,江浮霁脸颊沾血,眼神没有丝毫变化,一击过后,再度提剑去挡邪气的攻击。
邪气突然涌动着,将他们笼罩住。
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。
“定神,莫怕。”
“交给我便好。”
可就算江浮霁这么说,宋尧怎么不会怕?
视线之中一片压抑的黑色,宋尧忽然感觉有一个冰冷的指尖划过他的面颊,刚刚濒死地恐惧再度笼罩在心头,他恐惧不已,求生的念头爆发,猛地便把背对着他的江浮霁推了出去。
他不想死。
你们先杀他吧!
他不是城主吗?理应照顾他的。
这样一推,公子霁被迫往前,他刚刚的攻击被打断,邪气一瞬间刺入江浮霁的心脏。
郎君身体摇晃片刻,以剑撑地,半跪下来,下一刻,又支撑着自己站起。
他要再战。
不知从哪里来的血迹顺着手腕淌下,一滴一滴,落到长剑之上,又往下坠落,消失在泥土中。
而宋尧则哭喊着,跌跌撞撞地向后跑。
洛从榆赶来的时候,看到的便是如此场景。
她瞳眸一缩,原本幽深的眸子一瞬间更添几分阴郁。
女君飞身而下,落在江浮霁的身边。
公子霁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。
身上的伤口渗出大片鲜血,邪气顺着伤口往里钻,同身体之中的恶气汇聚在一起,带来一种极锐的疼痛。
可他不能后退一步。
城主的使命,便是保护百姓。
他决不能让瑾城之中的百姓受到邪气的侵扰。
公子霁能做到,也必须要做到。
他的额前冷汗细密,漂亮的眼眸之中却始终一片沉静。
察觉到身旁的气息,他挥出一剑,却被温和的力量给挡下。
郎君凝神去看,发现洛从榆站在他的身旁,对他说:“公子交给我吧。”
江浮霁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了。
他一瞬间觉得极安心,心中一松,疼痛反扑,失了力气,便往下倒。
洛从榆适时揽住他的腰身。
她抱住江浮霁,跃至半空,结了一印,郎君周围凝一圈雪色圆弧,带着他往下落。
邪气呼啸着,要往已经昏迷的郎君的方向而去。
却被一道力量完完全全地挡住了。
洛从榆指尖红焰跃动,她勾了勾唇,眉中含怒,轻声说:“敢伤他,我们便好好算算账。”
暗红色的火焰骤然铺开,邪气察觉不对,慌忙想退。
江浮霁同邪气交战这么久,大半的力量已经被他剪退。
刚刚的攻击是它凝聚力量之后爆发出的最强的力量,如今的邪气对于洛从榆来说,绞鲨便轻而易举。
她本就是混沌境数百年来天赋最好,实力最强的王君。
洛从榆指尖的红色火焰仿若有了生命力,它发着莹莹暗光,悬浮在半空,又一瞬间如同风吹野草般,焰势骤然增大。
邪气接触到它的瞬间,便发出凄厉的尖叫,骤然消退于空中。
女郎旋身而上。
她丝毫不畏惧眼前的邪气,甚至主动落入黑气的正中央,双手结印,外部一圈暗红火焰仿若滔天海水,洛从榆手掌相合,它便猛然下压,将所有的邪气消解得干干净净。
洛从榆落在地上。
她一侧身,便看见靠在石堆旁的江浮霁。
他已经醒了,可伤口还在流血,沾在白色衣摆上,开一朵朵深红的血花。
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伤得这样重。
洛从榆心中刚刚压下的怒气和鲨意又涌现出来。
她几步掠到他的身边,拿出随身携带的丹药,便喂至他的嘴边。
如今并不是应该顾念礼数的时候。
江浮霁顿了顿,还是就着她的手,薄唇衔过丹药,便吞下去。
上好的疗伤丹药,却极苦。
可郎君咽下,却无任何神色上的变化。
洛从榆却又掏出一个蜜饯来,塞进他的嘴里。
甜味丝丝缕缕地蔓延开,江浮霁怔然一瞬,瞥见洛从榆紧张阴郁的神色,轻声安慰:“我无事的。”
他不管受多大伤,都会和别人说,他无事。
女郎才不睬他的话。
她的手臂揽住郎君的腰,欲把他抱起来。
江浮霁察觉到她的动作,手往后抵,纯白的灵力轻压她的手腕,说:“我自己起来。”
“你受重伤了。”洛从榆搂紧一分公子霁的腰,说:“我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走。”
江浮霁笑笑,再度安抚:“这些只是皮外伤,我没有伤重到连路都走不了。”
他说完,撑着本命长剑站起来,却在瞬间,被洛从榆变成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。
只是肩部和身体都被血给染红了,尽管疗伤丹药服下,伤口不再流血,可这样看,也让洛从榆一瞬间皱起眉。
洛从榆把猫儿抱起来,小猫在她的怀里,僵硬有如白玉。
女郎的手掌抚过它的脊背。
猫儿的身体更僵,细小的绒毛次第绽开,守礼的郎君在她的指尖下,失去了所有的动作。
他整个身体骤然发烫,心跳如擂鼓,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,好不唐突到洛从榆,就这样被女郎抱在怀里,回了瑾城城主府。
13
自己从来没有丢下别人,不知会行程,提前回来的时候。
郎君坐在檀木桌前,匆匆写了几行致歉书,让青鸟送往禹城。
最近自己真是……失礼。
身上的伤口因为吞服的丹药已经结痂,洛从榆便退出去,让公子梳洗之后,再好好睡一觉。
想到刚刚经历的一切,郎君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。。
他真是……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状况。
身体之中邪气和恶气交织,传来钝痛,可江浮霁此时却觉得,这一天接下来和洛从榆的相处,要比身上的疼痛更加棘手些。
他虚长她几岁,却拿那样的女郎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江浮霁依着洛从榆的话,散下两层帘幕,躺卧在床榻之中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身体之内的疼痛感愈来愈强。
不过他十五岁开始,就经常因恶气而疼。
因此就算是邪气和恶气相互交织碰撞,这样的疼痛,他也能够忍受。
他睡一觉,养回几分精力,这样才能在她的面前伪装得犹如平常。
他不想被她看出来身体的异样。
可身体确实一天比一天衰败。
大概由于邪气的影响,瑾城的许多城池在立冬之后没几天,便已经飘了零星雪花。
江浮霁按着之前的习惯,天未亮便已经醒来。
天空呈现出深蓝色,两重帘帐之外,四角的长明烛氤氲一片暗光。
江浮霁撑着身子坐起来,便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晕眩。
他不得不在床上多待了一阵,等到那阵强烈的晕眩感过去,这才拉开月钩,穿戴齐整,走了出去。
然而身体的异样一天天强烈,他事务又多,始终不能长久地瞒下去。
半月之后,新雪彻底覆盖瑾城的那一天,郎君病倒了。
漠南和朔祁只以为是江浮霁劳心劳力,才会如此。
他们煎了药,漠南隔着一道门,忧心忡忡地对里面的郎君说:“公子也该多顾念几分自己的身体才是。”
一道门后,传来江浮霁无奈的声音,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这几天会少做些事情。”
漠南又叮嘱几句,嘱咐他千万不要劳累云云,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。
洛从榆这几天并不在瑾城。
郎君耐心地等到漠南离开,这才轻推门出去,拿了门前煎好的汤药。
路过云水镜,江浮霁看着镜中的自己。
眼尾薄红,唇瓣微白,病容浅浅,是自己掩饰不了的虚弱。
未至数九寒冬,他已经穿了一件薄氅衣,四周没有开窗,江浮霁却低声再咳了咳。
漠南在这里都会觉得他病重,更何况洛从榆。
他庆幸这几日女郎回了混沌境。
身体昏沉,并没有什么力气,江浮霁勉力打了冷水来,用巾子敷在额头,又回到榻上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再睁眼的时候,混沌境的女君坐在他的身边。
见他睁眼,洛从榆递给他一碗药,温声说:“公子先喝。”
江浮霁病重着,意识尚且不清,听到女郎说的话,乖巧地弯下脖颈,就着她的手,一点一点将碗中药汁吞尽了。
一如那时他重伤。
苦涩的汤药入喉,郎君终于恢复几分清明。
他刚想讲话,洛从榆的指尖又塞来一颗蜜饯。
甜蜜的味道冲淡了汤药的苦涩,他垂下眼睫,安静地咀嚼,洛从榆的手不由分说,来摸他的指尖。
江浮霁略微往后缩,却被女郎的力量禁锢在原地。
接着,她分出一抹轻柔的灵力,于他经脉之中周转一圈。
江浮霁面色不变,心中却轻微一紧。
下一刻,女郎果然凑得更近了些。
她虽然不太通医理,也只是浅浅的探了一圈,却也察觉到几分不对。
洛从榆审视的目光在他的脸庞上转一圈,一边为他温暖略冰的指尖,一边问:“公子,你的身体怎么亏空得这么严重?”
“你是不是自从月余之前斩杀邪物,便没有痊愈过?”。
江浮霁不欲骗她,却也不想说自己的身体状况。
主城的医师月余之前便被召来为他疗伤,却在深夜时又匆匆求见公子霁。
江浮霁知晓他大抵要对自己说些什么,支开朔祁和漠南,半时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医师俯身,对他说:“公子脉象紊乱,身体亏空,却不能补,只能维持表面的平和。”
“治愈的办法……”医师羞愧低头:“微臣学艺不精,没有想出来。”
那是瑾城最德高望重的医师。
他早就意识到自己身体正在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,那时便大抵知道自己的结局如何,
此时郎君看着他面前的女郎,只是温声笑了笑,说:“虽然身体不太好,但也不太坏。”
洛从榆挑了挑眉。
公子霁对自己,从来都是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
就算他伤得极重,也会眉目沉静地说说一句:“我无事的。”
“不必担心。”
洛从榆再凑近一步,近到能从江浮霁的瞳眸之中,看见自己的倒影。
郎君以手抵住她的肩,低声说:“殿下。”
洛从榆嗅到郎君身上惯有的浅淡香气。
她轻而易举地问出最致命的问题:“若是公子身体如此亏空下去,会如何?”
郎君眉间一颤。
他又带点无奈,和缓着声线,尽力做些安抚:
“只不过是陈年旧疾堆积,总不会越来越坏的。”
等到第二天,郎君的烧便退下来,又恢复之前清风朗月的模样,仿若在佐证他所说的话。
宋尧在世家长老的带领下,到城主府,向公子霁赔罪。
他面色苍白,自从禹城逃跑之后,既被用了族法,又在伤痛之时,被悄无声息的黑衣女郎扼住脖颈,在她的领域之内,经历了数种疼痛,几近死亡。
濒死的感觉比在禹城时还要强烈,现在依旧记忆犹新。
宋尧无力去想黑衣女郎为什么要来攻击自己,此时他身穿白衣,失魂落魄,跪在玉和殿门口,摇摇欲坠。
宋尧想起他当时争着要同公子霁一同前往时,郎君劝阻的言语。
公子说他根基不稳,还是先历练一段时间,再前往前线。
这话原来含了十成十的关心。
他却以为江浮霁是刻意阻碍。
郎君开门而出。
他眸间仍然温润,看到他如此模样,便用灵力轻托着他,让少年起来。
“子庐还小,他如此模样,流易可以不追究。”
江浮霁语气浅淡:“可临阵退缩,并不是一个好的继承人会做的事情。”
“我会再请灵灯,让天道重新选择继承人。”
完了,全完了。
宋尧听到这句话,突然发疯一般地往下叩首。
泪水控制不住地溢出,少年眼眶通红,声音嘶哑,说:“求求公子,再给我一次机会吧。”
“我已经知错,家族刑罚也受过,希望公子……再给我一次机会。”
轻柔的灵力止住他的动作。
郎君声音浅淡,说:“子庐,错了就是错了。”
“继承人身上的担子,一点都不轻。”
宋尧抬起头来,接触到郎君的瞳眸。
那样温和,却又那样不容分说。
公子霁行礼,转身走了。
宋尧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。
他原本以为江浮霁会心存一丝怜悯。
可他现在突然才明白,温润如玉的公子,丝毫不会越过任何的原则。
他性坚心韧,是真正的昆山之玉。
14
洛从榆在秋榕殿中住了一月左右。
若是混沌境中没有要处理的事务,她便会去看看江浮霁。
有时坐在檀木桌前,看着他垂眸执笔,处理事务,有时倚在小几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读些公子书架上的博物志。
他允许自己在他的身边,多些的举动,便不肯了。
她若是出了些格,公子好看的眼睛便会望着她,带些无奈地唤:“殿下。”
她知道公子守礼,如此举动于他而言,确实是不太合规矩。
可洛从榆总觉得,江浮霁除了因这不合礼数之外,还在躲着她。
她进一点,他便稍稍退一点。
只是和缓隐秘,让人轻易看不出来。
那样光风霁月的人,她不能急,只能徐徐图之。
今夜月圆如壁。
夜深时分,洛从榆坐在屋檐上,手向后撑,望着天边舒朗的月光,想到半时殿中已经就寝的郎君,思索应该如何徐徐图之。
半夜突然下了雪。
白色的雪花落在肩头发上,带轻微凉意。
洛从榆轻巧地从屋檐上翻身而下,她手上提着一盏小灯,正要进秋榕殿,却感觉到旁边灵力一瞬间的紊乱。
按理说,江浮霁应当睡了才对。
怎么会……
女郎微微凝眸,快步掠向半时殿,越靠近,所能感受到的紊乱便越强。
灵力之中,还有丝丝缕缕的恶气。
她想起来,前段时间被自己鲨死的下属说过,公子霁会在一些时刻,因为恶气而失控。
洛从榆打开了门。
屋中一片昏暗,只有四周的灯烛发出略微的暗光。
郎君睡觉的时候,并不会将所有的灯都熄灭。
这是他的习惯。
明与暗交融的灰色阴影铺在闭合的帐幔之上,洛从榆走近,听见床榻之中,隐隐传来痛苦的chuan息。
江浮霁又做噩梦了。
他一个人赤足走在一条山道之上,山道狭窄,稍一不留神,便会掉入旁边的万丈深渊。
周围是铺天盖地的黑,他木然地往前走,足底已经被路上的石块碾出大片血迹,不知道什么东西刺进去,带来尖锐的疼痛。
可他却不停,只是不受控制地往前,某一个时刻,他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挡住了去路,江浮霁定神,伸手去摸,才发现那是一面云水镜。
黑至酣浓的天空之上,不知何时淌出些微光亮。
郎君于是能从镜子中隐约看见自己,脚踝沾血,白衣落尘,眼神空荡,手腕深可见骨。
突然,镜中的那个自己勾唇笑了。
“他”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,那刀一滴一滴,往下落着鲜血,那个江浮霁眼神凶狠,轻声说:“我要取代你。”
“我会取代你。”
“我会毁了你所在乎的一切。”
他自从身负恶气,十几年来,恶气发作时,总会时不时做些噩梦。
梦中总是一片浓黑,江浮霁总是会感觉恶气灼烧自己的皮肤,他在几乎没有光的境况下,踽踽独行,无人相伴。
可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。
熟悉的疼痛自心脏处传来,江浮霁几乎是凭借直觉,从梦境之中抽离,他按下枕边暗纽,四处便有细而韧的绸带绑缚住郎君的四肢,江浮霁察觉到洛从榆提灯而立,站于帷帐之前,离他不过几丈远。
他庆幸他们之间有帘帷相隔,能遮挡一下他此刻的狼狈。
身体之中的疼痛犹如刀片凌迟,公子霁尽力维持着原本的声线,温声说:“殿下,别过来。”
洛从榆于是没有掀开他们之间相隔的罗帷。
她感受着面前紊乱不已的气息,说:“好。”
公子霁闭上眼睛。
他感受到喉间血腥,恶气如同藤蔓,于身体之中蔓延,身体之中的血液流速加快,耳边又传来人群的尖叫声,恶气引他发狂,耳边的尖叫化成剧烈的鸣叫,锥子一般敲击他的耳膜,他闭阖双眼,安静地同它做对抗。
可这次的搏斗却比平常还要久。
很多的时候,公子霁都忍不住想拼尽全力扯下腕间束带,随便到哪个地方,劈山砍海,无论如何,都比在这里好。
可他总是善于忍耐。
郎君额间汗珠细密,他皱着眉,于神志不清之时,长指狠狠地刺入自己的掌心,以获得片刻清明。
来回拉扯,渐至天明。
他的后背因此被冷汗浸湿,体内的恶气平复下去的前一刻,江浮霁突然又想起来了刚刚做的噩梦。
镜中的自己一片阴翳,指尖执一把带血的刀,轻声对他说:“我会取代你。”
“我一定会取代你。”
江浮霁终于能够坐起来。
他的掌心已经淌出血迹来,公子蜷坐着,后背被冷汗浸一片凉意,他安静地看着掌心血液顺着手掌,滴到被褥之上。
江浮霁能感觉到这一年来,自己应付恶气渐渐吃力。
特别是这一次。
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,也越来越控制不住体内的恶气,那么之后……
他会变成梦境中那样吗?
那个江浮霁,真的会取代他吗?
他在晨光熹微之中。敛下自己的眉眼。
上三城这样多年,从来没有除去恶气的方法。
倘若无法控制的话,那么自己一定要消失。
新的继承人,必须要快些安排了。
一只手突然掀开帘帷。
公子霁慌忙偏过头去。
恶气就算消退,这半天时间,他的身上也会留下丑陋的纹路。
他一点也不想她看见。
江浮霁涩声说:“殿下,我如今身体有恙,如此模样去见旁人不合礼数,殿下还是先出去吧。”
女郎的声音和平常别无二致,带些懒洋洋的,说:“我不要。”
“我昨晚已经听了你的话了,应该也不算不乖巧。”
“所以我今天可以不用听了。”
她又低声,像哄小孩一样说:“公子,我想抱抱你,可以吗?”
这是……怎么样的一个要求啊。
江浮霁闭了闭眼。
他听到女郎的声音,想到她变成猫儿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,想到她喝他泡的茶,想到很多个细碎的瞬间,她从秋榕殿来到半时殿,或者在半时殿磨蹭着不肯走,被他无奈地送回去。
自从漠南问秋榕殿中住了谁的时候,或是在那更早之前,他便已经……生了私心。
他原本便不欲说的。
自己身负恶气,并不是一个好的伴侣选择。
他希望她是小孩心性,喜欢什么都是一阵一阵,如同倏忽而至又倏忽消失的夏夜凉风。
携清露,奔明月,遍青山,路过他,离开他。
更何况是现在。
公子于是轻声拒绝:“不。”
可他话音刚落,女郎便已经扑过来。
江浮霁下意识敞开怀抱,将蜷起来的腿放下去。
洛从榆于是更加从善如流。
她的一只手环过他的腰,没骨头一样倚在他的怀里,微微蹭了蹭。
江浮霁浑身一颤。
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涩然道:“殿下……”
女郎却把他的腰搂得更紧了些。
她半是无赖地说:“反正我实力强,你的恶气伤不到我,我抱一抱怎么了?”
她挨在他的怀里,郎君垂下来的发于是淌在她的脸颊,带来轻微的痒意。
“恶气……是极不好的东西。”郎君仿佛下定了决心,他虚虚搭在她肩上的手加了些力道,将她往外推,说:“殿下还是起来吧。”
洛从榆轻声笑一声。她侧过脸去,唇瓣擦过他的手腕。
守礼的公子手臂一颤,瞬间便松开了。
江浮霁的动作急,他的大袖往上缩,腕骨之上因为恶气爆发而形成的黑纹显露出来。
洛从榆握住他的腕骨,在那一小片露出黑纹的肌肤上摸了摸。
掩藏已经无济于事,江浮霁收了动作,任凭她看,又轻声问:“很丑是不是?”
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发作的时候,城主府中还有零星侍仆,那时他们看他的眼神,像在看一个怪物。
十五岁的江浮霁自己在半时殿中静坐了一晚上。
他看着水云镜中的自己,敛下眸子,盯着地面,将身上的衣袍又往下拉了拉,罩住自己的全身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第二天,等到他的恶气往回收,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,十五岁的公子便拿了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钱财,温声遣散了城主府中所有的仆从。
从此城主府中空空荡荡,再不剩什么人。
年少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。
郎君于一次次地恶气发作之中,已经有些忘记了自己第一次的时候,是有多么的茫然和无助。
可十二年后,面对洛从榆,他却突然觉得那一天的心绪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。
若是她因此离开他,也是好的。
他这样想着,却看见女郎主动用指尖抚过他手臂上的黑纹。
她神色如常,声音依旧懒洋洋的,另外一只手更紧地搂过他的腰身,不让他再往后退半分。
接着她侧过身,将吻落在了郎君的小臂上。
公子霁的身体连同他的心,都明显地一颤。
洛从榆又用拇指的指腹于其上轻轻地揉,说:“公子知道吗?”
“我第一次见公子,便惊为天人,在心中想——这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好看的郎君。”
“我从始至终,都是这么觉得的。”
洛从榆将江浮霁的手打开,用膏药擦他掌心被自身刺得血肉模糊的地方,又继续往下说:“公子心思重,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说,那我便多说一点。”
她突然仰头,直直望向江浮霁。
郎君下意识,又要往旁边偏,用头发遮挡住自己的面容。
他脸上的黑纹……比手上还要多。
忽然有一股力量缠住他的踝骨,将他往下猛地一拉。
江浮霁正在虚弱之时,面前又是熟悉之人,他没有防备,被拉着往下坠,轻柔的力量垫在他的身后,身下是柔软的床榻,他并不觉得疼,只留一些茫然。
女郎覆在他的身上,凑近他,眉眼弯弯地笑,说:“公子真好看。”
如月如霜,一看她便知道——
他要属于她。
她总是……总是这样。
以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,轻而易举地消去他心中的无措。
郎君的耳朵又红了。
他恍惚之间,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知道阿榆是混沌之主的那一天,灯烛帷帐之后,她又无奈,又心慌,道:“殿下。”
洛从榆的指尖点上他的脖颈,在郎君的凸起地喉||结||上轻微一滑。
痒意细密,那一块凸起的骨头往上,又随着他的喉头滚动,再次落在她的指腹。
江浮霁轻“嘶”一口气,指尖隔着她的衣袖,虚拢住她的手腕,不让她再动了。
他望见女郎眼中幽幽。
她原本瞳眸颜色便极深,如今更如同洇开的浓墨。
江浮霁听见女郎说:“哥哥若是不信我的话,我再做些举动来证明自己,好不好?”
她唤他什么?
他虚长几岁年岁,这样的称呼,是妥当的。
可公子霁却觉得晕眩。
怎么……怎么能这么胡闹?
他害羞又迷茫,根本没有办法思考洛从榆的话。
女郎却已经低下头来。
江浮霁看见她笑了一下,接着,她黑如曜石的眸子被眼皮覆住,她闭上眼睛,她吻上了他。
世界在清晨的光线之中,沉入了渡川的海底。
他感受到柔软,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像羽毛又像阳光,轻柔地拂在他的面上,江浮霁茫然着,下意识地也闭上眼睛。
帷帐半遮,月钩只挂了一半,阳光不算太亮,帷帐之中仍是一片静谧的暗色调,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本应该是要制止的。
可洛从榆的唇印在他的唇上,她的指尖略微扣着他的肩,描摹他唇瓣的形状,带来酥麻的||痒意,公子霁便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。
他浑身僵硬,能感觉到女郎如同兴奋的小||兽||,正在大胆的探索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东西。
外头光线被消解,融化,在地上铺星河一般细小的光斑。
唇齿间的电流逐渐扩大,传遍全身。
公子霁能感受到自己发烫的肌肤,跳动得愈来愈快的心跳。
刚刚因为恶气而起的混乱的情绪……什么都没有了。
他该拿面前的女郎怎么样呀。
世界震荡着被打碎,又被女郎的吻拼合在一起。
洛从榆再次垂眸的时候,看见郎君眼尾沾了红,他的手安静地蜷在两侧,青丝铺墨一般散开,面上的乌纹如同雪前桃枝,公子霁于是多了几分平常没有的妖冶。
洛从榆心又痒了,女君再度弯下腰,在他的眼尾轻啄了一下。
郎君眸中的漉色更重了些。
他下意识闭上眼睛,手掌伸出去,虚虚抵住她的肩。
他叹一口气,正要开口,女郎却又吻了一下他的手指。
郎君指节微颤一瞬。
她眉间雀跃,低声问:“公子也喜欢的,对不对?”
公子霁听到这句话,立刻捂住她的唇瓣,无奈道:“不要说这个。”
洛从榆看见他的反应,弯唇笑起来。
郎君将手放在女君的唇上一瞬,便又收回身侧,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玉佩,说:“今天的事情……”
他轻声问:“算得上是我们在一起了吗?”
这种事情,总是应该他说的,
洛从榆“唔”了一声。
她自上而下,望着郎君浅色的瞳眸。
公子霁的眉眼还和平常一样温和,只是因她而泛了雾,莫名有一种浅淡的脆弱感。
她似是而非地“唔”了一声,郎君眸中的神情便一闪。
“若是……”
若是玩闹的话,也是可以的。
他没那么古板,可以接受一时的欢||愉||。
洛从榆的指尖抵在他的唇上,止住他要说的话。
她眯眸问:“哥哥是因为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,还是因为我吻了你,所以同我在一起呢?”
江浮霁望着女郎幽深的瞳眸。
他感受到心脏震颤,腰后是她的手臂,他退无可退,被禁锢在这一方昏暗的天地之中,女郎看着他,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。
江浮霁于是一点一点地剖白自己,将心中埋藏的爱意凝成句子,于唇齿之中吐出来。
“是因为……喜欢殿下。”
他原本以为,自己的生命之中,并不会有这样的时候的。
公子霁的人生之中,有瑾城,有夜色,有灯火,有责任,有孤独。
他背负责任,家族期望他做什么,他便做什么。
他家中还有兄弟姊妹,十五岁时便彻底从家中搬出来,和父母也没有什么接触。
亲缘缘浅,江浮霁从来都不强求.
他想,应当是不会有独特的,只给他的爱的。
可他如今却与女郎指尖相扣,他在假装沉静的面容下,羞赧着,茫然着,一点点地对他的殿下说。
喜欢殿下,喜欢洛从榆。
女郎又凑近,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,眼中划过一抹亮色,又坏心眼地说:“公子再说一遍吧。”
他真是……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郎君无奈地笑了笑,微微点了一下她的鼻尖,说:“从榆,饶了我吧。”
15
这几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。
除了洛从榆有时候……他没有办法招架之外,都是好的。
江浮霁觉得,最近的时光,甚至比从前过的日子更好。
天气一天天冷下来。
大雪落满瑾城,屋阁檐角挂了浮雪,瑾城在寒冷的十二月,好像变成了白玉京。
年关将至,按着传统,城主要站在城东的摘星台上,为瑾城众民祈福。
那时四处将点上琉璃灯,轻玉做的星子涂了发光的涂料,围绕在城主身旁,身后一株挂满祈福金愿的冰树,对于瑾城民众来说,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时光。
除此之外,年末同应城公子榭,楚城公子南互相之间的交际往来,城中支出和收入的清点,各部还未完成的事务的处理,使得瑾城各部,皆是行色匆匆,极其忙碌。
天空之中又落了雪。
细碎如柳絮,落在公子发间眉梢。
由于江浮霁身体的原因,瑾城众的官员非有要事不登城主府,他们处理事务的地方,城主府梨花道尽头的右侧。
墙院的北门种一排雪竹,因此也叫做竹苑。
天空昏昏,江浮霁走过竹苑,公子着雪白的大氅,右手指尖一柄竹骨大伞,在漫天飞雪之中慢慢地走。
旁边跟着瑾城的左右城使,各自站立在离公子三步之外的地方,低声同他交谈。
江浮霁微敛着目光,他思考时,便比往日更加沉静,稍稍顿片刻,又开口说:“请继承人的事情,若是世家长辈想要插手,和我说便好。”
“事务准备需要无错,大概新年一过,便要安排下来了。”
左右城使点点头。
视线之中,忽然有一个小侍端一棵玉白琉璃树,急急忙忙地走过来。
他东西多,雪又有些大,看到人的时候,抱着琉璃树便要往后退,力道却使得太过,最顶端的一大截枝桠突然断裂开,直直往下坠。
左右城使皆发出一声低呼。
江浮霁伸手,灵力自他指尖溢出,他稳稳将琉璃枝桠接住,递给眼前神色发白的小侍,说:“雪天路滑,天气昏暗,下次不要抱这样多的东西,会受伤的。”
小侍刚来瑾城没几天,是因为年关竹苑缺人,临时被招进来的。他不认得公子霁,没想到眼前的大人不追究,慌忙应几声,飞也似地转身走了。
江浮霁神色如常,又继续对左右城使吩咐年末的事务。
无人发现,他的右手掌心悄无声息地蜷进袖中,一滴血坠到雪地之中,又被簌簌而落的雪花掩埋,再看不见了。
江浮霁在无人之处,再展开他的手掌。
过了一段时间,血却没有凝固,稍稍一用力,便一片猩红。
灵力惠不及自身,他知道琉璃枝会微微伤到自己,却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,血液都没有止住。
胸中传来锐痛,小臂之上又隐隐约约浮现出恶气的黑纹。
自己确实……越来越严重的。
江浮霁服下凝血丹,掩下心中思绪,匆匆回了城主府。
他心知自己瞒不了洛从榆多久,却没想到一至半时殿,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刻着玉石的女君便眉间一凛,来到他身边,不由分说地执起他的手掌,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。
她的眸间一瞬间噙寒,轻声问:“是谁伤得你?”
女郎眉间神情比冰更冷,仿若他抱出一个名字,她便会去鲨了他。
“没有人伤我。”江浮霁温声开口,他长指覆在洛从榆的眼前,抹去她眉间的阴郁,说:“是我自己不小心,被碎片割到了。”
公子霁说完,又主动将自己的袖子往上拉,露出肌肤之上若有似无的恶气黑纹。
洛从榆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此时是如何状况。
她定定地看着他,说:“公子实话告诉我,你的身体状况,是不是像我上次说的那般,自从被邪气重伤之后,便再也没有好过。”
她先前便已经觉得不对劲。
公子霁的实力,若是依照丘泽给她的留影石来判断,应该更好一点才是。
邪气重伤之后实力有些微下降,这也说得过去。
可就算公子的灵力惠不及自身,也实力于此,并不会总是生病。
更可能的原因,是他身体有损,并无好转,反而一天天在衰败下去。
可江浮霁病重之后的表现,太像一个痊愈之后的正常人了。
她虽有怀疑,却仍不笃定。
如今看见他的状况,从前的怀疑便变成了八九分的笃定。
江浮霁垂眸。
他顿了片刻,亲自牵着她,坐到小几上,他问她:“喝茶吗?”
郎君的手指修长有力,有如白玉。
洛从榆摩挲两下,压下心中些微烦闷,点点头。
江浮霁于是又为他泡了一壶茶。
清香散开,洛从榆啜饮几口,听见江浮霁的声音:
“不是在那时,今年春初,我的身体便一天天虚弱下去。”
16
茶盏之中的水泼出来,浸湿了底下扑的白狐地毯。
天旋地转之间,江浮霁已经被洛从榆ya在了床榻之上。
她抱着他,指尖灵力探出去,在他的身体之中强势地转了一个周天,探过他的每一条筋脉。
这种感觉……
江浮霁一瞬间眼尾便红了。
洛从榆先前探查,怕自己唐突到公子霁,不过是浅尝辄止。
可现在查下去,她这段时间又去找混沌境的鬼医学了几分医理,便能看出他身体的亏空,已经到了极严重的地步。
公子霁看着洛从榆凝重的模样,掌心只是轻搭在她的肩膀上,并没有一丝推拒,反而安抚地哄道:“也不用这样担心的。”
“我自己的身体,我自己知道。”
洛从榆却根本没有被安抚片刻。
她沉沉地盯着他,说:“如果公子如此发展下去,你会如何?”
江浮霁眉睫一颤,没有说话。
她突然俯下身,衔住他的唇,几乎是用咬的方式,吻上他的唇。
江浮霁安静地受了。
一吻毕,他的唇已经破了,眼尾脸颊深深浅浅的红,洛从榆看着他的模样,心中的气总算消上一点。
她第一次露出混沌境王君阴郁偏执的模样,说:“我告诉你江浮霁,你既然同我在一起,这辈子便没有走的道理。”
“你若是敢死在我的前面,我也会从黄泉路上把你拽下来。”
江浮霁听到洛从榆的话,心脏一瞬间发酸。
他主动窝到她的怀里,不让她看见他有些泪意的瞳眸,他笑笑,说:“好,流易记下了。”
“今晚你就同我回混沌境,既然上三城的典籍之中没有记载,说不定混沌境的鬼医会有些方法。”
“一来一去,紧赶慢赶,半天足够。”
他们二人回了混沌境。
混沌境之人对上三城的灵力敏锐。
特别是公子霁身上极纯净强大的灵力。
旁边是混沌境女君的气息。
哦哦哦?
丘泽作为她座下的左护法,深谙臣子之道,感受到女君气息的那一刻,便在混沌境的入口处等待。
做臣子的,为王君鞍前马后,才能应有尽有。
可这一次,却不止回来了女君一个人。
如此纯净的上三城灵力,只能存在于公子身上。
他们的女君把上三城的公子抓回来啦?!!!!!
他每日磨得发亮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!
倘若女君将审问公子的任务指派给他,他一定尽心尽力,办到最好,让上三城的公子看看他们混沌境的实力!
丘泽高兴得要死,站在入口,翘首以盼。
隐隐看见两道身影。
来了来了!!
丘泽压抑着喜悦,激动下拜:“女君安。”
他听到洛从榆平淡的声音,说:“起来吧。”
丘泽抬眸,看见洛从榆一袭银纹黑衣,旁边的郎君用兜帽遮了脸,看不太真切。
露出来的肌肤莹莹如玉,整个人虽然看不清面容,浑身气度却犹如修竹清雾。
女君却没往前走,而是偏头看旁边的公子,牵起他的手,说:“混沌境光线昏暗,当心些。”
兜帽里面,郎君碎玉一般清冽的声音传来,轻轻应了一声好。
接着,女君看向他,说:“以后看见公子霁,见他如见我。”
丘泽:?????
丘泽:!!!!!
丘泽:QAQ
女君上次才处理了因为前往公子府探听消息的人,她对公子霁那样上心,他早该想到的。
洛从榆牵着江浮霁的手走了几步,又转过头来,说:“君后的典礼,可以准备起来了。”
身旁的人呼吸轻微一滞。
“倘若你能办好,我座下大护法的位置,便绝不会是别人。”
丘泽:!!!!!!!
管那劳什子饥渴难耐的大刀干什么?
丘泽慌忙下拜,朗声说:“臣一定办好!”
他一瞬间喜气洋洋:“公子修仪得当,一看便是和王君最般配的人~”
他们两个又往前走了一段路。
公子霁终于开口,说:“这种事情,本应该是我说的。”
洛从榆听见他的话,“唔”了一声,说:“公子在瑾城再说一遍,我也不会介意。”
他听到这句话,耳朵微红,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鬼医已经在王殿之中等着了。
江浮霁摘下兜帽,道一声劳烦,将手递了过去。
鬼医把了脉,再看了江浮霁手臂上若有似无的黑纹,又问了几个问题,再于纸上记些什么。
洛从榆问:“有解决的办法么?”
青年男子懒洋洋地扯一个笑。
他说:“上三城总是端庄,治疗的药方也都规规矩矩,对于极阴极邪的恶气,自然没有什么办法。”
“不过王君也不需太担心,还不到要以命续命的地步。”
“恶气在混沌境,倒有一法可解。”
“不算太凶险,但也绝不安全。”
鬼医边同他们说话,边在纸上写些什么,他停笔,将纸张递过去,声音浅淡:
“需王君府库之中天心草,流魂花,以此做药浴,同时在灵府之中,用精纯之力,一点点将其剔除。”
“恶气缠绕于身十多年,疗程便要更久些。”
“也亏来得还算及时。”青年慢条斯理:“若是恶气蔓延至心肺,那便是药石无医,连我也不能处理。”
向别人敞开灵府,便是神交。
若非最信任的人,永不会做到这个地步。
一些人结为道侣,也从来不做神交之事。
谁会任凭别人浏览记忆,知道自己的秘密,抓住自己隐藏最深的弱点呢?
可江浮霁在意的并不是这个。
两人又回了瑾城,年末岁寒,天地沐雪,一片洁白。
郎君想到几个时辰之前鬼医说的话,他看着旁边女郎,第一次那般严肃,唤她的名字:“从榆。”
他说:“若是我无药可医,我也不希望你用极端的方式……”
以命换命。
洛从榆却不欲听。
她望了一眼江浮霁漂亮的瞳眸,说:“我从来就不听劝。”
“越危险的东西我越要做,不让喜欢的人我也偏要喜欢。”
“所以公子快点好起来吧,快点好起来,来管管我。”
“不然,以命换命,那又怎么样?”
“若是我像公子如今的状况,公子会如何?”
若是从榆像他这般,日日夜夜被恶气所扰……
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恶气转移到他的身上。
他根本舍不得她痛苦。
那样好的,活活泼泼的洛从榆。
江浮霁望着她,笑一笑。
他展开手臂,说:“从榆,抱抱我,好吗?”
洛从榆眼睛一亮,扑过去,搂住他的腰身。
她又嗅到江浮霁身上的沉香。
她心中蠢蠢欲动,又顾念着江浮霁如今的状态,只能张口,衔住他的耳垂。
江浮霁被刺||激得略微眯眸。
他压下心中悸动,温声说:“从榆,等我身体好些,我们就结契,好不好?”
洛从榆恨不得现在就带他回混沌境休养了。
17
年关将至,转眼便至新年。
旧年的最后一天,江浮霁又登摘星台。
他穿着象牙白的公子服饰,身上用金线缝制了日月星辰,他一步一步,走上摘星台,琉璃玉树于他身后,万潮人海于他身前。
星玉漂浮在他的四周,偶尔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放眼望去,长街灯火如水,灯光满溢,火树银花,王城之中,雪落檐角,朱红灯笼连缀而下,被微风吹得微晃。
他一直喜欢这样的场景。
公子霁有时,会独自一人登上王城的最高处,静默地看着底下的人潮。
各人面上或喜悦,或欢欣,或忧愁,或焦虑,或痛苦,却从来没有对生活的麻木。
没有战争,没有要承担先人错处的痛苦。
他作为瑾城公子,多负担一点,他从来无怨。
百姓安居乐业,这便足够了。
这是他从前希望的,也是他之后每一天都希望的。
公子身穿华服,肩披日月,瞳眸浮笑,说着新年的贺词。
说完,他将琉璃树上挂着的金色愿景流苏都取下来,操纵灵力,从天空落下去。
金色的流苏被灯光一染,仿佛流星雨。
百姓规规矩矩,没人去抢夺,看着落到自己手上的流苏,兴奋地同身边的人交谈。
一些少女脸颊微红,看着摘星台上的郎君。
公子的发丝用金镶玉的发冠束起,腰边系了五色丝绦,星玉漂浮在他的旁边,他漂亮的眉眼含笑,又向众人施了一礼,接着,清鹤一般的身姿消失在摘星台上。
他总不拘着民众,贺词并没有多少,分发完愿景流苏便走,从不占用大家玩乐的时间。
这样好的郎君,这样好的公子。
江浮霁坐着马车,回到了城主府。
他换了漠南和朔祁过来,将两个祝福的金色流苏递给他们。
江浮霁温声说:“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以公子的身份行新年的祝福了。”
“新的继承人已经选出来,我走之后,你们若是想留在公子身边,边尽心尽力,若是觉得有些累了,我也准备了钱财,可以自行出府,没有人会拘着你们。”
他退几步,再行一礼,说:“这么多年,承蒙照顾,流易感激不尽。”
朔祁尚能平复自己的情绪,漠南已经要哭了。
少年尽力将自己的泪意憋回去,他望着手中的金色流苏,忽然想到了他刚进府的那一天。
他无父无母,那一年冬雪很大,正值新年,他窝在一处昏暗的墙角下,听着人们的欢呼祈愿,只希望今天的雪不要盖住自己,能让自己捱过这样一个寒冬。
忽然有马车的声音响过,漠南被冻得迷迷糊糊,不知道什么时候,面前停了一个公子,他站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,问:“我的府中尚有几间薄屋,没有人住,若你不嫌弃,便住下一段时间吧。”
“等到天气暖和些,便可以去找些活计了。”
“只是进府之后,不要离我太近。”
那一天,他也将一枚金色流苏递给了自己,当做祝福。
后来他才知道这是瑾城的公子霁。
他资质差,公子给他典籍灵药,他也只是勉勉强强,只是将将至金丹。
一晃数年过去。
公子庇佑了自己这么长的时间。
又是一年寒冬。
他再不受冻,穿着温暖的袄子,一点也不觉得冷。
漠南勉强将眼中的泪意压下去。
他望着江浮霁温润的眼眸,行了一个大礼,低着头,颤抖着声线,终究落下泪来,呜咽着说:“公子以后的日子,岁岁安康,处处顺遂。”
18
江浮霁安慰了哭鼻子的漠南和同样不舍的朔祁,回了半时殿。
江浮霁打开门,看见正在雕玉的女君。
她大概雕得不顺心,眉心微微皱起,手上的刻刀走势却小心。
江浮霁进来,她便丢下在刻的东西,几步跳到他的怀里。
江浮霁眼眸含笑,稳稳地接住她。
洛从榆看见他今天的装束,庄重的公子衣袍穿在他的身上,显得如玉如霜的公子矜贵而疏离。
一种……以前不怎么有过的感觉。
让她极想谢读。
她握着他的指节,唇瓣去啄他的耳垂。
江浮霁含笑着挡开她。
他突然从袖中拿出一个愿景流苏,不过不是纯然的金,整个流苏是上白下金的渐变色,递到她的手里。
远处烟花忽然绽开,在天幕之中留下一片璀璨流光。
她望着流苏,眨眨眼睛,又听见公子说:“殿下,这是我自己做的。”
“这些年公子的俸禄,我都留着,我在瑾城城北,还有一套宅院。”
他有些不好意思,顿了顿,又继续往下说:“我娶你或是我嫁你,都是可以的。”
洛从榆眉眼之间雀跃的神色再也藏不住。
她将自己刻得勉勉强强的玉放到他手里,眼神躲闪,囫囵道:“原本是想刻一个活灵活现的猫儿的。”
“反正也算是猫儿,你收了这个,嫁给我吧。”
当晚却没有胡闹。
青鸟衔信而至,郎君喂了它一些灵果,又取了那封信来看。
是世家的长老,让他现在到他们面前去一趟。
江浮霁面色平淡,再将信折好,对洛从榆说:“家中长辈寻我,我出去一趟。”
年末团聚的日子,有什么好找江浮霁的。
洛从榆于是道:“我同你一起去。”
江浮霁应好,又嘱咐她小心。
毕竟是世家长辈,实力不可能不高。
洛从榆于是又变成了黑猫,在江浮霁的带领下,悄无声息地潜进去。
她寻了墙角的一个暗处,听着里面的人传来的轻语。
江浮霁进去,世家长辈之中资历最老的韩长老,便温声让他坐。
江浮霁行礼,按着礼数,坐了下去。
长老又让小侍奉茶。
做完这一切,他温声说:“新岁的时候,本不应该让流易过来。”
“可是,”他转了话锋:“我和其他几个长老思索了一番,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要尽早地定下来,不然就算过了新年,我们身为长老,也不安心。”
其他人微微颔首。同意他的说法。
韩长老又笑眯眯地,说:“想来流易孤身一人,新岁节日同平时而言,也不差太多,便将你找来了。”
江浮霁神情淡淡,又行一礼,却没接他们的话。
几位长辈互相看一眼,韩长老又开口道:“既然流易已经请灵灯指了新的继承人,我们想说,能不能让他直接接任城主一职。”
“虽说有些不太规矩,但是——”韩长老的语气低沉几分,说:“近几日看你的魂灯,上面的恶气比平常还要浓郁,身体却虚弱,想来流易体内,恶气发作大概更加频繁,身体日渐亏空,却得不到医治的办法。”
“所有的长老都希望你能好起来,但确实没有办法。”
倘若当真希望他好起来,便应该在魂灯有异的第一时间便联系他。
而不是在现在。
“这样下去,万一有一日恶气发作,完全操控你,便不好了。”
“你又是瑾城城主,这样下去,实在不妥,所以,为了城中百姓,我们便想着,即刻便让继承人继位。”
“虽说城主府中的所有事情没有方方面面都顾及到,但是世家小辈从小培养,上手的速度并不会太慢。”
“有我们辅佐,总不会有什么纰漏。宋尧那样的事情,一定不会再次出现,我们的安排,继承人也答应了。”
“你养伤要紧,我们已经给你选好一个地方,在城郊,依山傍水,最是清净,没有人打扰。”
大抵是不想背负骂名,又怕江浮霁恶气发作威胁到自己,这才选了一处离他们最远的地方,将人丢过去。
前十几年同混沌境仍然有战事,各处不稳,他们不想担责,这才将少年城主推了出去,让他去收拾烂摊子。
等到郎君熬过最苦最累的那一段时光,瑾城所有的事务都井井有条,他们便又生了其他心思。
要不然,怎么会让一个身负恶气的人在公子的位置上待这么久?
万一伤到百姓,谁担得起这个责任?
韩长老一流甚至觉得庆幸,幸好公子霁自己的恶气快要压不住了,不然他们还要想个理由,做些手脚,让他退位。
江浮霁听了这些话,依旧神色如常。
他的视线扫过屋内的所有人,淡淡一笑,又说:“流易身负恶气,如今发作不定,理应退位。”
他们不说,他也决定最迟一个月之后,便卸下城主之任。
他说:“不过流易便不住在长辈们安排的地方了。”
“流易自请离开瑾城,请长老们不必挂怀。”
世家长辈们彼此看一眼,点点头。
离开瑾城,自然是极好的。
他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,害怕自己被恶气所波及。
前人的错误,为什么要落到他们的身上。
可他们忘记了,前人的错误,本来也不应该落到江浮霁的身上。
没人担忧江浮霁之后要怎么办,也没有长辈询问他要去哪里。
江浮霁神色淡淡,行礼告退。
出门便被女郎扑了个满怀。
他没有防备,趔趄几步,身体抵在旁边的矮墙上。
他刚想说话,女郎便来吻他。
缠绵的,热烈的,她握着他的腰,江浮霁从那吻之中品出珍视来。
他的心中又柔下一块来,在唇齿之间,低声唤:“殿下。”
之后他们上了马车,车马走过一道道的灯光,掠过一街又一街迎接新年的人群。
洛从榆玩着公子霁的手指,看见他开了一点窗,去看街上连缀的灯笼。
公子笑了笑。
她突然开口,说:“我知你喜欢瑾城的民众,也知若你走后,这里确实也需要长老主持。”
“不过我咽不下这口气,他们凭什么那么对你?”
江浮霁眼眸一柔。
他主动凑过去,再吻了吻洛从榆的唇,说:“我身负恶气,他们如此说,确实也存了怕百姓被伤害的心。”
“人心总不会是十全十的良善,只要瑾城百姓过得好,我受些委屈,也无碍。”
“而且,我也没有受委屈。”
他笑笑,说:“我马上就要同你回混沌境,和你结契了,从榆,我是高兴的。”
“这么多年来,第一次这么高兴。”
洛从榆拉过郎君,加深这个吻。
她笑笑,说:“行。”
“今天我先回混沌境准备,明天来接你。”
江浮霁不知道洛从榆口中的接是怎么接。
不过她一说,他便温声应好。
瑾城长辈接到一封拜帖。
是混沌境的女君写来的,她道听闻瑾城换了城主,特来观礼。
消息确实有往外放,可混沌境……可是以前同他们水火不容的地方。
不过现在签订了和约,混沌境来使连夜而来,客客气气,各项礼节都不出错,又说正值新旧城主交替,他们不知道拜帖该给谁,这才拿到了世家长辈这里。
态度极好,他们总不能不让人来。
新岁的第一天,江浮霁将象征城主身份的玉牌递给了继承人。
他先行一礼,继承人复行一礼。
坐在底下的长辈看到江浮霁实实在在卸下城主一职,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天边突然传来一身清脆的鸟鸣。
黑凤尾部拖着虚影,羽翼展开,遮天蔽日。
众人抬头看去。
黑凤的身上坐了一个女郎,她一身黑衣,皮肤极白,望向人的时候,有一种睥睨的淡漠。
接着,凤凰俯冲而下,狂风卷过众人衣袍,长老们立刻结了灵罩,隔开冲击。
洛从榆坐于凤凰身上,似笑非笑,望一眼瑾城的长老。
接着,她坐在黑凤之上,朝江浮霁伸出手去,说:
“公子,这十几年辛苦了。”
“我们回家吧。”
剩下的账,等到江浮霁身体好了,她慢慢算。
糖果是之后的事情,明天再加一个假如从榆和公子是青梅竹马,十五岁的从榆遇见十五岁的公子,会怎么样
彩蛋是小日常,明天也再加一个番外,题目是我欲醉眠卿且去
最近很忙,感觉明年会更忙,前几个月应该不会有什么更新,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,大家不用等啦,去看看其他老师叭
新年快乐!赶在最后一天发出来,祝大家新的一年顺顺遂遂!爱你们,都啵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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