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GB】当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能召唤仙灵之后
我开始想方设法地利用他
排雷:女主非好人
“灵连蜷兮既留,兮昭昭兮未央。”
蹇将憺兮寿宫,与日月兮齐光。
龙驾兮帝服,聊翱游兮周章————”
许逢溪仰头看着祭台上的人。
秋末冬初,天气干而烈,天空却因此而显得更蓝,枝桠上的叶子全落了,细密枝梢呈现出一种落拓清瘦的美,是值得赏的景。
祭台中央,玉席之上,赤色花朵沾露陈列,桂花所酿之酒用银器放在一旁。
有风吹过,祭台上的男子穿着华美宽袍,巫祝金纹覆面,白袍披身,分立在他的两边。
男子玉冠束发,身影端正,按着早就已经铭记于心的礼步,又向外走出一步,腰配玉石,手上浸了十二个时辰灵水的柳枝再次向外一指。
风吹过来,他身上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宽袍使他的身形更加清瘦,在宽大的祭台之上,真有几分仙人之姿。
许逢溪仰头而望。
她身披白色轻软狐裘,脖颈之间一圈细密绒毛,随着风吹而略微拂动。
风突然大起来,披风向后摆动,于是许逢溪伸出指尖来,拉住披风一角,将它往自己的身边拢。
大公子已经跳完祀舞,他轻摆手臂,手上的柳枝转了一圈,划过一个弧度,又迈出一步,转过身来,面对祭坛,跪拜下来,继而朗声道:
“灵皇皇兮既降,猋远举兮云中。
览冀州兮有余,横四海兮焉穷!”
䧿鸟飞过天际。
许逢溪随着众人一起,行礼跪拜。
巫祝再行些必要的礼节,又点燃祭坛上的灵火。
祭祀云君,乞求福禄的典礼便成了。
众人起身之时,许逢溪突然冰凉的触感拂过自己的身体。
她抬起手背一看,发现上面沾了细小的雪粒。
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
“云君听到了!听到了江朝子民的呼唤!”
听到这样的话,旁边的王君脸色微愉。
巫祝看到江王的神色,立刻俯下身:“云君庇佑江朝,神灵看顾,大公子上达天意,我朝绵延百代,春华秋实,繁荣昌盛!”
江朝祭拜云君的礼节从两百载前便已经存在。
听说先祖许焉开国之时,便是云君伸手,施了一缕王气在他的身上,他这才能够屡战屡胜,推翻旧朝,成为国君。
只是这么多年来,云君很久都没有出现了。
云君存在,这是真事。
可是他那样久都没有出现,便会让人觉得他不再庇佑江朝。
失灵之国,已僵近死。
因此王君每年都举行祀礼,期待云君能够赐些回应。
可都无一例外地落空。
这次作为储君的大公子第一次举行如此祀礼,天上便降下瑞雪来。
雪花纷纷扬扬,众位公子或低头敛神,或面露沉思。
许逢溪仍然站立着,眼睛只盯着祭坛之上,身披黑袍的许逢意。
一片嘈杂之中,旁边的一个人轻轻地对许逢溪说:“真为兄长高兴啊、”
“倘若这雪再早下一天,或者晚下一天,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效果了。”
“竟是如此巧的事情,祭祀刚刚好定在这一天,正巧能为兄长添些美名。”
“你觉得呢,逢溪?”
是二公子。
她的第二个兄长。
许逢溪听到这些话,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,恭顺低头,说:“大皇兄成祭舞,为我朝求到神灵眷顾,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,逢溪自然是高兴的。”
许逢羽看她一眼,又带些恶意地说:“那逢溪,你说——”
他凑近,略微弯下腰,在她耳边轻喃:“过了几天或者几个月,若是出了什么事,算不算云君仔细想来,仍是觉得皇兄主持祭祀不佳,触了云君的怒气,因此降下罪来?
“到时候……大皇兄恐怕要担些责吧?”
许逢溪侧头,望见一双狭长的狐狸眼。
男子微微眯眸,几分阴邪之气滑过。
天上的雪略微下大了。
落在人的指尖上,有些冰。
许逢溪瞪大眼睛,望向他眸子中的略微审视和戏弄,又强装镇定。
她像是极力掩盖自己的紧张,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,嘴唇动了动,只能杵在原地,尽力掩饰自己的不安,说:“怎么可能出什么事情呢?”
“天佑我朝,不会的。”
她再重复一遍:“天佑我朝,不会的。”
许逢羽看着她的神色,直起身来,掩唇笑,说:“瞧我,就会想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,扫大家的兴。”
他又道:“你还尚未及冠,让你担惊受怕,实在不应该。”
“当做赔罪,我请你吃酒好不好?殿中最近新得了几坛好酒,正愁没人分。”
许逢溪听了这些话,仍然好似没有被宽慰到的样子。
她抬起手掌,将自己披风前的碎雪扫开,勉强维持自己的神色,眉目之间,却透露出几分强撑:“兄长,你知道的……我根本不会喝酒……”
许逢羽叹了一口气,惋惜道:“那便算了。”
祭祀一结束,王君就已经离开。
太子被人簇拥着,从祭台之上走下来。
许逢羽只看了一眼,便转过身来,开口:“下次要是得了什么好玩的东西,我拿来给逢溪玩。”
许逢溪点点头,将惊慌之色尽力压下,道一声谢。
许逢羽说完,也离开了。
侍仆跟在他后面,许逢溪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,猛然转身,背对着许逢羽的方向,自顾自往前走。
天上还在下雪,身旁的侍仆连忙撑起伞来,罩在她的身上。
穿着白狐披风的“公子”行色匆匆,走到自己的朝露殿。
殿门一关,她强忍惊慌的神情便淡下来。
地暖的热气充斥在朝露殿中,许逢溪解开身上的披风,交给旁边的侍仆。
她坐下来,轻抚了抚自己微湿的发,又为自己泡了一杯茶。
茶水入口,体内尚未暖化的寒气驱散几分。
她静默一会儿,声音浅淡,让众人都从大殿之中离开。
侍仆们于是行礼告退。
朝露殿主殿之中一瞬间变得空荡。
窗外的风卷碎雪,将殿外的枝条洗得更黑,显示出一片湿漉的黑色。
因为下雪的缘故,天色有些阴。
屋子里面点了清浅的香,过一会儿,许逢溪慢条斯理地喝完那杯茶,又挽起袖子,仔细地将指尖洗了一遍,再用软巾擦拭干净。
她这才走到木案之前,坐下来,拿起毫笔,开始作画。
皇族有一些舞文弄墨的喜好,没有什么不妥。
可是她的笔下专心致志地用毫尖在白纸上勾勒出的,是庄严的祭坛,陪在旁边跳巫舞的巫祝,他们身上的金铃,以及中间的那个人。
穿着黑袍,手抚柳枝,玉簪束发,微侧过脸来,如仙如灵——
那面容不是江朝大公子,而是她自己。
许逢溪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她极其耐心地勾勒纸上的每一个细节,发丝,指尖,柳枝,身上黑袍脚下的祭台,所有一切都栩栩如生。
等到一切画完,一个半时辰已经过去。
祭祀申时结束,如今已经黄昏奄奄。
冬天天黑得早,现在已经全暗了。
她点起灯火,灯光流动在画卷之上,许逢溪一寸一寸地扫过去,满意地勾了勾唇。
许逢溪再静坐一会儿,没有传膳,而是吩咐侍仆备水,她要沐浴。
浴水之上,铺了一层纷妍花瓣。
许逢溪先濯发,又沐身,等到一切结束,女郎从浴桶之中起身,用软巾将身体擦干,又换上黑色宽袍。
和祭礼之时大公子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。
她已经准备了多时。
金纹从衣摆展开,走动之间,线条在明烛照耀下,仿若会流动一般。
许逢溪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。
她的眼睛寂如深潭,指尖往下,抚过任何一处细微的褶皱。
铜镜之中的女郎脸庞不似其他女郎那样秀丽,眉眼之间,清水藏剑一般的锐。
可是许逢溪略微敛目,眉目微耷,属于女郎的无害便会显露几分在自己的面容之上,让自己不显得那样受人忌惮。
这是她一直视人的神情。
能让旁人觉得怯懦,没有攻击性和威胁性。
可在一个人的殿中,这些伪装都不需要了。
她又从暗柜之中拿出玉石,缀在自己的身侧,
许逢溪一步一步地走在大殿之中,将地砖和壁里暗格之中的东西拿出来。
于是赤花堆积,银杯桂酒,玉面平台之上,摆上了所有祭祀所需的东西。
柳枝要用特殊的灵水浸泡十二个时辰,那里有专人看管,又是巫祝提前行舞求灵,许逢溪没有办法做到这件事情。
于是她将灵枝换成了一把宝剑,执在手里。
许逢溪摆动手臂,按着祭祀的礼数,口中轻声道:
“灵连蜷兮既留,兮昭昭兮未央。”
蹇将憺兮寿宫,与日月兮齐光。
龙驾兮帝服,聊翱游兮周章————”
宝剑在她手中转了一个圈,烛火的光在剑身之上流淌,呼啸着劈开周围气流。
她按着礼步,往前走,向后退,腰际所挂的玉石相击,发出略微响声。
她执见而舞,身体轻盈,时而跳跃,时而屈膝,如同轻鸿。
她想要唤出云中君来。
所有的礼步做完,空荡的大殿中心,许逢溪接下去说:
“灵皇皇兮既降,猋远举兮云中。
览冀州兮有余,横四海兮焉穷!”
她说完最后一句祝词,抬眸望去——、
玉台之前,明烛安静地燃烧。
她也没有召唤出云中君。
许逢溪也预料到了这个可能。
她所准备的东西也并没有完全规范,最后也没有像大公子在祭坛之上那样下跪。
况且,自己是否有通灵之赋,还不得而知。
许逢溪丝毫没有任何失望之色,她思索之间,将宝剑放在了赤花银盘之上。
待会要不要再来一次?
或者改日,想方设法将浸了灵水的柳枝寻来。
等她托人买通巫祝……
许逢溪沉吟着,转过身来,瞳孔却骤然略微轻缩。
光影明灭处,站了一个郎君。
发不束簪,衣不刺绣,单单薄薄一身黑衣,赤足悬空,踩在金枝灯盏织起来的烛光之上。
他问她:“你找我,意欲何事?”
大公子祭祀时没有召唤出来的云君,在朝露殿中,被她唤出来了。
没有其他人知道。
许逢溪呼吸微窒。
01
许逢溪惊诧过后,很快便换上一副恬静的神色。
她展袖行礼,施施然下拜,说:“云君。”
许逢溪抬起头来,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对他说:“我所求的,是江朝王君的位置。”
宿商看着她。
地上的女郎穿一声黑色祭袍,发丝全部束起,公子发髻的样式。
还不到二十岁,面容仍有些稚嫩,眸间被烛光灯色一染,却亮得惊人。
宿商展袍,席地而坐。
黑色衣摆盖住他的踝骨和赤足,宿商浮于半空,赤足藏于衣摆,坐在织游的灯光之上,更有几分仙灵的冰冷与缥缈。
他略微侧头,听到她的请求,肩膀的几缕发丝随着动作,滑到他的身后,微晃。
灯光将他的脸颊镀一层光,宿商轻笑,拒绝:“不可以。”
许逢溪脸上的笑意没有消失一点。
她依旧盈盈的,温软的说:“怎么不行呢,我也是王君的孩子,又不是什么谋权篡位的奸侫之人。”
宿商说:“你是女子,这不合规矩。”
“江朝从来没有女君称帝。”
“况且,所有召唤我出来的公子,我也从未帮助他们坐上王位。”
“如此要求,我从来没有同意过。”
许逢溪的眸间滑过一道暗芒。
“不过你唤出了我,便是你同我有缘。”他慢条斯理地道:“我与许焉有契,凡是他的后人将我召出,我便会为他们办一件事情。”
宿商开口:“只要合乎规矩,我为你去办。”
许焉就是江朝的开国国君。
“那我……”许逢溪眉眼温润,轻声细语:“我要臣子都觉得我温俊贤能,是最适合做储君的人。”
宿商不答她的话,站起身来,脚踝伶仃,几分清瘦,几分艳丽,踩在灯光之上,默然垂眼,望着她。
许逢溪说:“还是不行吗?”
她又轻轻巧巧:“那我要一整个虎符。”
宿商浅淡一笑,倏忽转了一个方向,往外走。
许逢溪怎么可能让他离开。
宿商浮于空中,瑶卮伸出手臂,只能触到他游云一般的衣摆。
不过经由她手的东西,许逢溪便不会放任它离开。
不管是什么。
于是女郎指尖微收。
宿商感受到一股拉力。
郎君的衣摆被扯住,女郎的手指放在末沿,抓出几分褶皱。
宿商回头,看着她的指尖。
他长睫略颤。这样偏头,眉眼没有被灯光照到,扫上几分阴翳。
许逢溪却丝毫没有任何被吓到的样子,她仍然笑着,有商有量的样子,说:“这个若是不行,我便再换一个。”
宿商不发一言,消失在她的眼前。
许逢溪手中的黑袍瞬然不见。
朝露殿中复归为一片空荡的虚无。徒留许逢溪一个人站在空旷处。
许逢溪看着殿门的方向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。
她刚刚就是用这只手,扯住他的衣摆的。
那位一直处于传言之中,真实存在却在近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的仙君。
许逢溪带几分愉悦地一笑。
她转过身来,慢悠悠地走回玉台,执起长剑,放在一边的架子上,又将上面的银杯赤花全部收起来,分不同的地方做最后的清理。
许逢溪仔细琢磨云中君最后的神情。
她向来能够察觉出几分别人没有注意到的微妙。
她想,自己以后,大概能和云君再有些关系。
在不需要祭祀的情况下。
第二天,许逢溪起来,整理好自己的仪态,披上披风,向着昭德殿走去。
每月初一十五,每位公子都要向王君请安。
而许逢溪每次都被要求,要比其他公子提前半个时辰到。
雪已经停了。
毕竟是新下,还不厚,没有几分寒冬的影子。
不过湖池已经结了冰。
呼吸能够呼出一点白汽,许逢溪走到昭德殿,宫人进去禀报,说四公子来了。
可通报的宫人却没有马上出来,示意她可以进去。
许逢溪恭谨低头,在殿下站了一刻钟,刚刚的小太监这才姗姗而来,告诉她可以进去了。
许逢溪一丝不忿也无,提前便解了身上的披风,交给侍仆,在初冬冷寒之中,走到了殿中。
王君的昭德殿一片热气。
大概是许斯近几年身体不太好的缘故,地龙比其他殿还要足,甚至有些过热了。
像是他如今的这个人,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儿子,还要极力保持自己作为君王的威严。
不过是外强中干。
再过几时,他便压不住他们了。
可许逢溪面色不变,跨过殿门,便依着礼数,恭谨跪拜:“给父王请安。”
许斯正在喝茶。
他的视线极深地在许逢溪的身上停留了一刻,扫过她身上穿着的公子衣袍,看着她和男子一般束起的发髻,眉眼之间一瞬波动,又收回视线,执起杯盏,撇掉多余的浮沫,再不多说一句话。
许逢溪面上仍是恭顺谦和的样子。
她静默无声,看着底下铺着的绒毯毯纹,直到某一个时刻,膝盖有些僵直,许斯才出声说;“起来吧。”
宫人连忙也置了一杯茶在许逢溪的眼前。
许逢溪立刻再站起身来,恭敬地向许斯谢恩,这才重新落座。
不过她没喝,指尖虚拢着那盏茶,温顺地等着许斯讲话。
她的父王对她说:“最近课业仍是没有进步。”
“每年总是这样,一直排在第四位,你承了你哥哥的身份,却总是原地踏步。”
“总归不是男孩,到底差了一些。”
帝王叹一口气,冷声:“若是你哥哥还在就好了。”
许逢溪眉眼微颤。
若是你哥哥还在就好了。
她从小到大,这样的话听了无数遍。
她以前被识破之后,骑射还没有完全掌握的时候,做事有些吃力的时候,她的父王总是会用一种又遗憾又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她,说:“若是你哥哥还在就好了。”
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从小到大压在她的身上。
许逢溪不说话。
她俯身行礼,仍是那样柔柔和和的态度:“儿臣知错。”
许斯挥手,让她起来。
“就算比不上你哥哥,也要勤勉几分,”他说:“你弟弟还小,你身为阿姊,以后还要照拂教导,一些方面,自然不能居于人后。”
许斯口中的弟弟,是他近几年新宠爱的贵妃生下来的五公子。
如今才九岁。
大公子和二公子的母族势力过大,三公子同样心怀鬼胎,高处不胜寒,许斯在帝王的位置上,对于他的儿子们,一个也不信。
他尚在观望,五公子算是他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。
要是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,父子相向,他会将篡位的儿子全杀了,这个皇位,大公子二公子和三公子,他谁也不会给。
许逢溪轻易便能看出帝王的心思。
她虽然坐了四公子的位置,到底是个女孩,不会对他的小儿子构成什么威胁。
江朝没有人做女帝,就算她真有这样的心思,臣子们也不会服她的。
时机一到,他暗中安排的人将许逢溪是女子的身份公布出去,她翻不了身。
如此境况之下,辅佐五公子,是留给她的最好的路。
许逢溪想到这里,面上也没有什么波动,只是复拜,说;“儿臣谨遵父王教导。”
帝王听了她的话,这才露出些微的满意之色。
他很需要这样听话的公子。
许逢溪终于走出昭德殿。
昨天的雪下得不多,日头一照,已经化了。
雪化之时更寒,许逢溪出了殿门,侍仆连忙要将她刚刚进殿时提前解下的披风为她重新披上去。
许逢溪却摆手示意不用。
她穿着不太厚的衣服,走在回朝露殿的路上,感受到冷意从四面八方,从袖口衣摆,钻入她的身体之中。
天色呈现出一种轻盈的蓝,许逢溪走在道径上,闻到苑中梅香。
她突然想到,自己的孪生兄长死的那一天,也是这样的天气。
那时他们便住在梅苑的旁边,从她母妃的宫中望去,浅红深红,枝枝簇簇,好不漂亮。
他们那时七岁,秋末冬初,天气变化大,她的兄长因此得了风寒,久久不见好,父王来看了许多次,御医更是频繁。
天材地宝流水似的赐到宫里来,将要转好的时候,他们两个还约着等到春天,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,要一起玩,可冬日的某一天,她的兄长突然开始咳血,之后在某一刻忽然没了气息。
她的母妃抱着兄长哭,嬷嬷在一旁安慰,两个瘦弱的女人却默契的,不约而同地没有将江朝四公子死的事情第一时间传出去。
她们两个不知说了什么,她的母妃突然红着眼睛看着她,让她穿上她兄长的衣服。
她那时第一次接触到死亡,那样惶恐无助,又那样小,自然是母妃说什么她便做什么。
于是许朝枝照着母妃所说的,选了一套兄长的衣服,穿在了身上。
轻裘覆身,正正合适。
这样的合适让许逢溪也微微一怔。
之后,四公子这里便放出消息,说他渐渐康健,但是公主却又病倒了。
她父王对她的兄长上心,对许朝枝却只能算是爱屋及乌。
得到许逢溪好转,而许朝枝却生病的信息,他虽然也有赐下药材,却不再往这里来了。
他是帝王,若是沾染上病气,就不好了。
一个公主罢了,犯不着他这样牺牲。
后面自然而然,过了几天,二公主“许朝枝”便急病而逝。
一个公主去世,帝王不会在意的。
于是许朝枝彻底成为了她的哥哥。
她和兄长是孪生子,自小长在一起,又是小孩,先前伪装起来,并不困难。
江朝的公子和公主从小便分开教养,七岁的许朝枝踏入公子学府的那一刻,便从金阙珠翠的世界,到了另外一个世界。
那个世界连着朝堂,权势,一呼百应,无上荣光。
她第一次被父王抱在膝上,亲昵地问她课业完成得如何。
她也第一次被人要求着,鞭策着,被当做一个继承者来对待。
那是她当公主从来没有受过的待遇。
于是许朝枝觉得,当公子真好。
当许逢溪真好。
她不要再当许朝枝了。
02
如此想法伴随着她长大,到了现在,也从来没有改变过。
而许逢溪渐渐长大,也不满足于只做许逢溪,只做四公子了。
别的公子想要的东西,她也想要。
没有女君王,她便来做第一个。
许逢溪想到昨夜的郎君。
那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。
她一定要抓住。
许逢溪眸光一闪,转身去了学堂上课。
此时朝霞褪去大半,阳光铺泻,结了冰的湖面一片碎光。
郎君穿着一袭黑衣,赤足踩在湖上云端。
风不拂身,清泠一片。
他静默地望着许逢溪离开的背影,又想到昨天晚上她攥住自己的衣摆。
他是仙灵,本就和凡人隔着一层壁障。
那位女郎,却能拉住他。
这是为什么?
宿商既觉得有趣,又觉得稀奇。
可他却没有做任何事情。
那个女郎那样野心勃勃。
宿商想到昨天晚上女郎的那双眼睛。
就算他拒绝了她,她也一定会再来找他的。
他只要等待便好。
王君又让太傅为许逢溪多加了一些课业。
这虽累,许逢溪却极其珍惜。
她需要这些。
王君和其他几个公子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许逢溪,不过除此之外,便没有人能听到如此消息。
这算是一桩皇家丑事,王君自然不会将其泄露出去,只让她几个兄弟知道。
他主动将这个秘密说给其他几个儿子听,最主要的目的倒不是为了保许逢溪不在公子斗争之中丢掉一条命,而是帝王权衡。
许斯要看看,他的哪一个好儿子,会按捺不住,将这个秘密散播出去,以显示出自己的狼子野心来。
王君的试探,永远如同这般不动声色。
在皇城之中的,哪个不是人精?因此几位公子也都按捺不动。
秘密被很好地保存在几个人之间,太傅并不知道许逢溪的真实身份,只当她是货真价实的四公子,对她也极看重。
许逢溪早上同其他公子一同学习,下午加了骑术课,晚上又被留下来专门教导,等到所有事情忙完,从课殿之中出来,细月已经勾上了柳梢。
她穿过皇城月光,进入朝露殿,望向天边弦月,想到昨晚的云君。
他说能召唤出他,便是和他有缘。
自己和他有缘的话,能唤出他一次,便能唤出他第二次吧?
许逢溪记得,除了念祀词来召唤,还可以点烛。
四公子的身份是助力,太傅的教导是助力,云中君更是。
她要抓住一切能助她往上走的东西。
可就算是点烛,也需要巫祝特制的云烛。
不过……
许逢溪想到昨天夜里云君的眼神。
他对自己,是有几分在意的。
虽然不知道这在意源于何地,但是足以让他现身了。
不过他是仙灵,总会有几分傲气。
自己应该顺水推舟。
于是许逢溪随意选了两根品相好的蜡烛,又在上面刻上云纹,放在金枝烛台之上,望着莹莹烛火,拜伏下去,柔声开口,眉眼之间几分虔诚:“云君说同我有缘,那逢溪今夜,还能不能再见云君一面?”
微风忽至,从微开的窗牗中潜进来,将烛火吹得左右摇摆。
许逢溪福至心灵,扭过身去。
宿商于她的身后,墨发垂肩,赤足浮于空中,他低眸问她:“找我所欲何事?”
许逢溪微微一笑。
03
她的眸光还是像昨天那样柔,涨满的秋水那样,像是温软无害的小动物。
她软声说:“我知道我所求是什么了。”
宿商看着她,等着许逢溪的下文。
女郎定神望他,说:“逢溪回去想了想,之前的要求,确是难以达到的事情。”
“我不想让仙君为难,昨日睡前,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愿望。”
“你说。”他淡声接道。
许逢溪轻声:“我要每次在外受了委屈,仙君都来陪我。”
“我自小没有什么要好的玩伴,兄长去世之后,我顶替了他的位置,冒充四公子,战战兢兢生活了数年,每天都如履薄冰。”
“被发现之后,又总是受到父王的诘难,所以我希望仙君在我受了委屈的时候,都能出现。”
宿商淡声:“换一个要求。”
“我不可能任你随叫随到。”
许逢溪又露出昨天那样乖巧的笑。
她为他支招,一种极很好商量的语气:“仙君也可以在我身边,看着我是不是真的受了委屈,若是仙君觉得我并没有,不出现便好了。”
宿商不答她的话,只是平静地望着她。
许逢溪看着他的表情,叹出一口气。
“仙君说我想要王君之位于礼不合,既不赐我虎符,又不让我受万民爱戴,我便退而求其次,只想要仙君的安慰,这样都不可以么?”
她像同友人讲小话一样嘟囔:“仙君不会又要说不合规矩吧?若是这样的话,仙君的规矩未免也太严苛了些。”
宿商浮在半空,凑近一步,倾身说:“激将法对我没用。”
他的发丝往下垂,好像要垂到许逢溪的头顶。
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
她安静置在一旁的指尖微动,想要往上,去握他垂下来的一缕墨发。
可宿商已经站起身来,往外走,衣摆微荡,墨发浮动:“许逢溪,你再好好想想要什么吧。”
“可我就想要这个。”女郎在后面定定地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就想要——”
“仙君的偏爱。”
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过如此之言。
宿商停下脚步,侧过身来,望着许逢溪。
女郎穿着公子的象牙白的衣袍,站在摇摆的烛光之前。
她的眼睛那样亮。
宿商一步一步,走回女郎的身边。
他第一次落于地面之上,说:“我不会爱任何人。”
换言之,自然也没有什么偏爱。
宿商自然知道她要干什么。
许逢溪只是另辟蹊径。
她希望自己在同她的接触之中,能对她生怜,如此境况之下,她再提出要求,便很有可能被答应。
怎么可能呢?
宿商想。
他为仙灵,本就不轻易产生情爱。
数百年时光之中,他见了太多太多人了。
到如今,生出情爱的概率,微小得像是一粒尘埃。
她能触碰他,他们两个的缘分便比其他能看见他的人还要深。
于是宿商好意提醒,希望许逢溪能够再换一个愿望。
只要不涉及王位,他会帮她去做的。
可许逢溪看着他,说:“仙君没有偏爱的话,那么在我受委屈的时候来安慰我,便更是一件可以做到的事情了。”
许逢溪轻声开口:‘我便要仙君做这一件事情。’
她又眨了眨眼,说:“应该不算太过分吧?”
风又突然从窗牗吹来,金枝烛台之上的蜡烛被吹熄了三分之一。
光线倏忽暗淡不少。
宿商足不触尘,走到烛盏面前,将身上的仙灵之力一点一点地放在被风吹熄的烛火之上。
灯光渐次亮起,落在他的脸上,流淌在他披着的墨发之上。
宿商薄唇的颜色原先很淡,被浓光一染,显得生动许多。
艳艳的绽着光泽。
许逢溪看得有些呆了。
她在心里开始想以后的事情。
若是她真了当了君王,在后宫之中,要纳一水像宿商这样的人。
并在某一天,一同将他们召来玩。
她得不到他,便找几个看得过去的替代品来。
他背对着她,专心致志地点起灯,答她的话:“是过分了些。”
“许焉若是知道他的子孙这样同我说话,早就已经匍匐请罪了。”
“你很大胆。”他评价她。
“那仙君同意吗?”她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:“仙君既不偏爱任何人,那过来安慰我,又有什么呢?”
许逢溪语气柔软,听到宿商的耳中,却是另外一番模样。
她在问他:“你敢接受这样的挑战吗?”
“陪在我身边,看着我,却对我一点也不动心。”
宿商想,真是一个小孩儿。
他是仙灵,淌渡数百年,经历颇多,又怎会爱人?
这样幼稚的一个挑战。
可他看着女郎的眼睛,却鬼使神差,淡声说:“若这是你所愿,那我会做。”
“我会时常来看看你,若是恰好碰上你受委屈,我会来安慰你。”
这和自己所求的仍有差别。
可是已经足够了。
她也清楚,对于一个公主来说,这是宿商能够妥协的极限。
博弈之中,总是要找到让对方都平衡的节点。
“那我要是想找大人,该如何呢?”
宿商淡声:“唤我的名字就好。”
她看向他,听他自我介绍:“我叫宿商。”
“商星的商吗?”
宿商点点头。
万事谈妥,许逢溪眨眨眼睛,笑着对他行了一个女儿家的礼。
女郎盈盈一拜,说:“多谢郎君。”
许逢溪只会在自己的目的达成之时,露出几分真切的温软来。
宿商不得不在心里承认,这和之前他见过的公主和公子都不一样。
宿商转身,深深望了她最后一眼,倏忽不见了。
04
第二天,正值学堂半旬放假的一天。
她在这一天,若是许斯没有召她做什么事情,基本上是不出去的。
一方面,自己示人的形象是软弱的,被迫当四公子的许朝枝,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另外一方面,她确实也不想出去。
许逢溪任自己睡得迟了一点。
醒来的时候,太阳已经微微照在帷帐之上,散开一圈一圈的光斑。
她在帷帐之中静坐片刻。指尖从两扇帘帷之中伸出去,触到冬日窗牗斜照进来的阳光。
长指被阳光一染,润如白玉。
冬天不管什么时候晒太阳,都是舒服的。
许逢溪唤侍女近来,梳洗完毕之后,她穿一身灰黑色的大氅,走到院子里。
昨夜又下了雪。
天气一天天冷起来,雪在地上涨漫,铺一层玉白。
阳光缕缕,照在蓝天之上。
枝条上同样蜷着雪,可爱又可怜的模样。
帝王虽立了储君,又害怕其焰过盛,明里暗里地打压,将太子的权利分给二公子和三公子。
二公子的母族同样显赫。
因此朝堂之上,如今已经隐隐地分成两派。
一派是大公子,另外一派是二公子。
这样休沐的日子,几个公子都会明里暗里地去拜访那些中立的臣子,想方设法将他们拉拢过来,为自己的未来铺路。
而她也想到了宿商。
她也要拉拢他。
于是许逢溪屏退旁人,一边堆着雪,一边在心里唤:“宿商。”
许逢溪看到一只足尖。
青筋在脚背之上浮现,像是秀美的青瓷,又在下一刻,被散下的衣摆挡住。
宿商的足踩在雪枝上,看她。
那梅枝被雪润成深黑色,和他足上的肌肤相碰撞,极其亮眼。
殿外寂静一片,天空苍蓝深远,这里只剩他们两人。
他问她:“找我何事?”
许逢溪睁眼说瞎话:“昨夜做了噩梦,醒来的时候还是心有余悸。”
“逢溪原本想要堆雪来排遣,可堆了一会儿,却没有什么用。”许逢溪软声说:“所以……还是来寻了郎君。”
宿商从枝上落下来,往前走几步,看着她:“如此小事,也算受了委屈吗?”
她幼时冒充兄长,之后又被王君发现,这几年的时光,一路走来,哪一件不比做了噩梦更是大事?
许逢溪只是想唤他出来罢了。
宿商提醒:“许逢溪,我是仙灵。”
“若是再这样随便唤我出来,我们之间的约定便作废。”
许逢溪态度很好,低头道歉,眼神真挚,说:“是逢溪的错。”
“我能见到仙君,实在有些激动,所以才……”
她抿唇,复行一礼,说:“逢溪知罪。”
她不知道在许斯那边认过多少罪,说话行礼都挑不出什么错处。
可女郎现在才二十岁不到。
宿商心中突然有些……说不出的感觉。
他扭过脸去,望着林梢积雪:“下不为例。”
“若没什么事情,我便先走了。”
“既然来了。”许逢溪提议:“仙君玩会雪再离开吧。”
她说完,便将自己手心的雪球递过来。
宿商为仙灵,他有仙灵之能,便同样有限制。
他不饿不累,却同样也碰不到人间的东西。
他在人间,便是魂体。
宿商没接雪球,拒绝道:“我为灵,碰不到这些东西。”
许逢溪听到这样的话,挑了挑眉,抬手,将雪球丢掷出去。
雪球在空中飞快地划过弧线,碎在宿商的肩头。
啪嗒一声。
雪粒散开,一些溅在宿商的脸颊和墨发之上,一些点在眉睫之上,挂雾一样,朦朦胧胧,如雾似霰,让郎君更添几分说不出的感觉。
宿商一怔。
他感受到寒意在肩头绽开,雪粒碎成水,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,又从下颌落在雪地之中,再看不见。
宿商用指尖略微揩去下颌之上残留的水意。
许逢溪轻轻“啊”了一声。
她小声嘀咕:“不是说碰不见吗?”
宿商的足尖踩在雪地之上,弯下腰去,指尖欲握住地上白毯一样的积雪。
可他的指尖却直接雪中传过去了,只触碰到一片虚无。
宿商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,他复而直起腰来,看着她。
许逢溪又握住一捧雪,朝他挥来。
宿商没用灵力,轻轻往旁边一侧身。
可雪粒还是有一些扫在他的衣袍和指骨上。昙花落雪一般的漂亮。
许逢溪原先便知道,凡人是碰不到仙灵的。
那时她去握宿商的衣摆,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抓到。
不过自那时起,许逢溪便有一种猜测。
那天是不是不是巧合?她是不是真的能触碰宿商?
今天唤他出来玩雪,既是为了放松玩闹,也是为了验证这个猜测。
许逢溪望着默然而立的郎君。
天空的蓝色极饱和,光线成梭,束束垂下来,宿商赤足踩在雪地之上,身上齐整,却沾了星星点点的雪粒。
那全是她弄上去的。
许逢溪突然有些意动。
郎君却蓦的向她伸手,说:“许逢溪,握住我的手。”
许逢溪听到他说的话,心中的意动扩大几分。
宿商手上的雪粒一些化成水,水珠蜿蜒,从他的手背之上流淌下来。
许逢溪伸出指尖,握住他的手。
她接触到一片微凉。
她刚玩了雪,手有些冰,宿商的指尖同样凉如冷玉。
宿商望着她牵住他的指尖,长睫微颤,没有说话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于是许逢溪没有放开宿商的手。
她天生如此。
只要自己喜欢的东西,便会想要占有。
过了片刻,郎君才施了些力道,将手抽回。
“你很特殊。”他评价她。
许逢溪喜欢这句话。
它由宿商的口中说出来,便会让许逢溪有一种笃定。
她一定能够坐上自己想坐的位置。
虽然宿商并不看好这件事情。
许逢溪心情好,她的笑容便更加漂亮,女郎披着大氅,束着公子的发髻,又弯下腰来,捏了一个雪团,递给他:“那就一起玩雪吧。”
宿商看着她将小雪球放置在自己的掌心,他指尖往里,微微收拢。
他虽然同许斯有契,做了江朝的仙灵,答应佑庇江朝两百年,可是他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接触过人间的一切。
风不拂他身,雨不触他发,他不会饿,不会冷,他在江朝的百载,帮助有缘的君王皇后,或是公子公主们完成愿望,其实没有什么实质的感觉。
如今却有了。
宿商握紧些雪球,让自己的指尖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它。
寒气从掌心渡进身体之中,有些冰。
下一刻,面前又抛来一个东西。
是许逢溪扔过来的雪。
宿商有了经验,他往侧边一退,衣袂飘摇,手腕一抬,也将手中的雪球朝她丢过去。
许逢溪同样侧身一躲。
她又弯腰,双手从地上各捡起雪来,朝他抛过去。
没有了许逢溪的帮助,宿商碰不到雪,又不能还击了。
他只能躲闪。
郎君今天换了一件浅色的衣裳,赤足站在雪地之中,足尖像前向后移动,如同为女郎起舞一般。
仙灵为自己起舞。
许逢溪心生喜欢,于是丢得更加起劲。
一粒雪球又打在宿商的腰腹。
郎君身体一绷。
许逢溪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握那个度,她扔完这一个,便停了手,走到他的身前,朝宿商伸出指尖,示意他握上来,软声说:“是我不好,光顾着玩了,忘记你没办法碰雪。”
见宿商没动,她自作主张,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,说:“你也扔回来,我绝不躲,怎么样?”
她又捏好一个雪球,放在他的手心。
真是孩子气,宿商想。
可是她确实应该罚一罚。
许逢溪等着他的回话。
她知道,这样的仙灵,并不会同她计较。
她只要好好认错,道个歉,这件事便算过去了……
下一刻,空中滑过抛物线,雪球正中她的肩膀。
雪粒散开,落在她的脸颊和鬓发之上。
许逢溪用指尖揩去,没想到宿商真的会打回来,有些怔然。
宿商望着她此时的神情,忍不住,勾了勾唇。
许逢溪缓过神来,同样笑了一下。
下一刻,女郎突然握住他的手腕,身子猛然往下倒。
如此拉力,宿商又没有防备。
他于是被拽着往下倒,脊背触碰到冰冷的,白色的,毯子一样的厚雪,墨发在身后骤然散开。
宿商看到湛蓝的天空,飞鸟从眼前轻掠而过,旁边并排,躺着许逢溪。
因为刚刚的玩闹,她的眼睛显得更亮,脸颊微红,身上覆了雪粒,偏头看他。
二人的指尖相牵,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样近。
许逢溪笑看着他,说:“怎么办,我真是小孩子,嘴上说着让郎君罚回来,心中仍是不甘心,又将大人拽下来了。”
宿商看了她一眼,立刻运转灵力,重新浮于半空之中。
他身上的雪粒全部都被自己扫去,郎君低眸望着她,叫她的名字:“许逢溪。”
女郎的发髻同样散开了。
她索性将束发的玉冠从墨发之间抽|离出来,跪坐在雪地之中,仰头看他,双眸盈了阳光的暖色,笑了笑。
她此刻当真如同妖界之灵。
“下次再如此,我们两人的约定便作废。”
宿商开口,又深深望了她几眼,猛然消散于天地之间,再看不见了。
许逢溪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淡。
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袍,披着一头墨发,晃晃悠悠走回朝露殿。
自己果真就是一个野心极强,目的性极强的人。
就算闲暇时分玩个雪,也要算计颇多。
她所剩的时间不多,总要想方设法,让宿商同自己亲近几分。
许逢溪生出些微自厌来,将要迈入朝露殿的步子一停,转过身来,倚着殿门,仰望天边浅淡的浮云。
她莫名想到宿商的名字。
那商为商星之商。
而自己出生在参星指夕的时候,母妃那时给自己的小名,叫“生生”,也同参星谐音,取生生不息之意。
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
等到所有的一切结束,她和宿商,大概会永不相见吧?
05
宿商这几天都没有出现。
许逢溪也没有叫他的名字唤他出来。
她又像之前那样,做着许斯眼中她应当做的事情。
不过最近,天气一天比一天冷,帝王也一天比一天身子不好,甚至连这半个月的请安都免了。
鹤归华表,钟鸣漏尽,群虎环伺。
王君前几天发了数天的高烧,虽然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,但还是传到了几个公子的耳中。
因此最近,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小动作更多了些。
许逢溪揣摩着递到朝露殿中的讯息,觉得大公子和二公子太过心急了些。
他们的父王虽然生病了,大权渐渐旁落,可他到底是帝王。
许斯这病虽重,但却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。
等到他清醒过来,看见自己的儿子们这样按捺不住性子,一定会提防他们的。
于是许逢溪仍然每天按部就班地坐着自己的事情。
也有大臣明里暗里地想要站队她,这个时候,许逢溪总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,而又极其关心王君的模样,说:“父王身体康健,我又年纪尚轻,于礼于私,逢溪都不该如此。”
相比较其他几位公子,便更显得清正端雅。
臣子悻悻而归,望着许逢溪离开的身影,赞赏之色却更多。
朝堂之上,四公子总是极其低调。
听说他总是会受到王君的一些诘难,可是就算如此,四公子仍然恭顺谦谨,如此公子,才可担江朝君王之任。
许逢溪一边慢慢走着,一边轻轻抿出一个笑来。
许逢溪心里知道,只要她符合臣子心中对于储君的想象,合乎礼数,端正自持,就算她拒绝别人,也能成为一个加分项。
这是如今自保的方法,也是她拉拢书香世家的手段。
她又想,自己若是这样对许斯,会被看出来吗?
仙灵总是比凡人要多几分敏感。
他会看出来的,许逢溪想。
有什么办法,能够让他就算知道自己心机深沉,仍陪在自己的身边,帮助自己呢?
许逢溪想到宿商,想到他立于浮雪之上,低眸望着自己的神情,眉眼一暗。
帝王还未好,如今又有事情出现。
最近王城之内接连发生了几个案件。
有江湖大盗流窜于皇城之中,不仅盗走数家的财宝,也不留人性命。
每到一家,便是一片血色。
金吾卫接连搜寻了月余,终于在第四起案件之后,将其擒获。
不过皇城百姓,仍然是人心惶惶。
这时候,便需要一位公子出面,做些抚慰的工作,使大家心定。
如此事情不耗费什么精神,又能收拢民心,因此各位公子都想去做这样一个代表。
可定夺之权,还在君王的手里。
若是许斯没醒,这件事情会由储君许逢意来做,
可是王君醒了。
帝王刚醒,手下的探子便来报告,各个公子都做了些什么,和哪些人有了接触。
帝王越听,眉目越沉。
他尚且虚弱,正披着外衣,坐在桌子上喝些补药,听到最后,怒气上涌,挥袖之间,杯盏瓷碗碎了一地,药汤混着碎瓷泼洒而出,发出一阵尖锐脆响。
寝殿之中的侍仆慌忙下跪。
“好,很好。朕的好儿子们,就这样心急,这么盼朕去||死||,真是好极了!好极了!!”
“他们不是想要皇位吗,他们想要的东西,绝对不可能得到!”
他呼吸急促,猛然咳嗽了一阵,又听亲信报告皇城之中的事情。
“派人去抚慰民众?”帝王垂眸看着宫人跪在地上收拾瓷器碎片,神情莫测,说:“那便让许逢溪去吧。”
他说出意味不明的话:“她去我放心。”
06
自从那天之后,郎君便不知道要对许逢溪做出什么反应才好。
他一人坐在虚空浮云之上,密雪从身旁落下,坠入王城之中。
王城中心,是许氏皇族住的地方。
皇城黑瓦的边缘逐渐缀上一圈雪白。在冬日清晨之中,一种捉摸不透的朦胧。
算算时间,自己同许斯约定的二百年期限,如今只剩下半载不到。
仙灵一旦结契,便不能违誓。
宿商劝慰自己,最后几个月的时光,暂且忍耐,便能渡过。
他不过只要再同许逢溪相处半年不到,不会出什么事情的。
宿商想到她肩上墨发,发中沁雪,那双眼眸又乌又亮,敛下心神,坐在云层之中,无可奈何一般地长睫微颤。
那样狡黠的,一肚子坏水的女郎。
宿商又想,自己犯不着跟一个双十不到的小孩计较。
她聪慧,便知道事不过三的道理。
若是她在不经他同意便设计亲近他,大不了,自己抽身离开便可。
宿商想到这里,飞身往下,又止步于许逢溪的朝露殿外。
他刻意隐藏了气息,就连许逢溪也不能察觉。
宿商站在窗牗之前,望着里面的女郎。
许逢溪刚好在窗边的案牍旁作画。
她依旧束着公子的发髻,发丝用一根白玉簪束起,
许逢溪眉眼认真,案上数根画笔排列齐整,雪白画纸展开,她视线专注,一点一点地勾勒出墨色弧线。
大殿之中,零星几个侍仆垂手而立,几方檀木书架放在殿中一侧,靠墙的地方放了小几,大概用作下棋,屏风之前一张圆桌,除此之外,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了。
宿商后知后觉,不管是作为一个公子还是公主,许逢溪的生活都过于简朴了些。
他的视线又移到许逢溪的面容上,静望一瞬。
殿中有地暖,因此女郎没有着厚衣,她穿着一袭青色单衫,安静地伏于桌案之前。
她安静的时候,是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感觉。
蓦然,女郎望着眼前的画,晕出一个满意的笑来。
宿商惊觉自己的失礼。
虽然许逢溪提出让自己日日陪她于左右,他心里也知道,自己绝不能如此。
他不应该来窗边看许逢溪的。
宿商飞到庭院的枝头上。
他坐在被雪洇得如墨一般黑的枝头上,望着朝露殿。
冬日阳光总是温,扩散在空气之中,一片薄薄的朦胧,于是眼前的大殿似笼了一片轻微的雾气。
枝上白雪好似梨花,枝枝簇簇,渐次绽于他的眼前,隔挡在他和许逢溪之间。
可他是仙灵,只要他想,他一定能知道许逢溪在干什么。
不过宿商没有。
他只是披着墨发,坐在枝头上,安静地望着朝露殿,不知过了多久,又落于地面,将要离开。
窗牗前的女郎刚好停笔。
她支着额头,望着眼前的画,刚刚的笑容又扩大一分。
宿商鬼使神差,往许逢溪做的画上望去。
他的瞳孔蓦然一缩。
红梅高地错落,金镶玉所做的歌台之上,一位男子正被人喂着酒。
领口细密的锦绣拉出些微弧度,他仰着头,一些没咽下去的酒液落于下颌,两颊之上,是不胜酒力的红晕。
下身的衣服……更是单薄。
那画卷之上的人,是他。
宿商猛然一闭眼。
他从未见过……肖想仙灵的人。
那些人的恭敬一定大于其他。
就算有所求,也是希冀仙灵的力量能为自己所用。
而不是像许逢溪这样。
狡黠的,机灵的,野心勃勃的,让他头疼的许逢溪。
这一天没有事情,昭德殿中又传来王君苏醒的消息。
与此同时,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动作越发放在明面上了。
三公子同样不安分。
若她没有猜错,以帝王这样多疑而又防备的心性,听到自己的儿子们如此,一定会大发雷霆。
他会趁着自己疲相些微,权力还未旁落的时候,用力打压自己的儿子。
因此这次代表天家去安抚民众的公子代表,十有八九,不会是别人,只会是她。
这是自己为自己赢得名声的好时机。
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,自己更应该本本分分地待在朝露殿,哪也不去。
怕帝王多想,许逢溪连每日的晨起操练都免去了。
她读完例行要读的书,还剩下几个时辰的闲暇。
冬日阳光倾泻而下,从窗牗照进来,一片昏昏的暖意。
十九岁的女郎突然生出一些玩闹之心。
这玩闹之心不像孩童时期那样纯粹,而是同隐秘的,压制的,不可言说的心思有关。
因为她想到宿商。
不帮助她的,有些冷淡的,恪守着规矩的宿商。
许逢溪心尖一动。
女郎于是落坐于桌前,吩咐人备好颜料,一笔一划地勾勒住她心中的画面。
郎君身形迅速在白纸之上呈现,接着又一点一点地沾染上她想要的颜色。
等到画笔之下郎君眉眼含雾的时候,她终于抑制不住,嘴角微微一弯。
那样漂亮的郎君,又是从小便口耳相传,受皇族敬仰的仙灵,她怎么可能不喜欢,怎么可能不想要。
许逢溪对自己的yu望总是承认得很快。
她想要皇位,也想要宿商。
她永远想要最好的东西。
不过仙灵并不会为权势折腰,也不会痴迷于黄金珍宝。
许逢溪看着自己笔下画出来的,醉酒的郎君,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。
罢了,她想。
若是真的得不到他的话,自己也不强求。
天下总有长得像他的人,若是自己真的坐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,哪里找不到似宿商那样的美人?
等到以后,她找十个八个来同自己玩。
许逢溪支着肘看着她画的画。
她想,还是收起来吧,万一被宿商看见,大概会生气的。
不过……
许逢溪又想到郎君低眸敛目时寂静的神情。
她想,若是他私下里一个人看到,大概也不会主动对自己说些什么。
这样的事情,他说不出口。
冷冰冰的仙灵只会一个人在那里纠结,还要若无其事地用以前的态度对待她。
唔……
女郎支着肘,思付道,还是找一个时间,不经意地让宿商看到吧。
07
没过几天,许逢溪便接到了王君让她前去抚慰民众的诏书。
她先是关心王君的身体,继而再恭谨应好。
帝王的眉间这才略松了松。
第二天,许逢溪一大早便起来,沐浴焚香,佩玉环腰,又披上一身绣金的公子白袍。
她同兄长是孪生子,眉眼之间于是并不过分秀丽,披上雪色华袍,再带上三分笑意,整个人更加温润雅致,如同昆山之玉。
皇宫之中除帝王之外,其余人无论嫔妃公子,都不能乘车骑行,侍女为许逢溪整理完衣袍,她一展大袖,施施然走了出去。
清晨的阳光落在四公子的身上,她腰间对佩碰撞,发出轻鸣,微风卷过公子衣摆,在路上走的侍女们忍不住偷偷看她。
她们在心里暗暗地想,四公子长得真好看呀。
其余人说大公子芝兰玉树,俊逸非凡,可私底下,大家都觉得安安静静的四公子才是最好的。
对她们的态度也是最好的。
许逢溪一步一步走上车。
王宫在城中心,侍仆驱车,要将她带到城南。
这段路程不远不近,大约两刻钟的时间。
车马辘辘,走在主道之上。
许逢溪膝盖触着软垫,旁边是已经煮沸的山泉水。
她执起壶柄,为自己泡了一杯茶,又在心里唤:“宿商。”
没过多久,郎君乌发墨袍,现于对面。
女郎朝他轻轻笑了一下。
宿商望着许逢溪今天的装扮,眉目之间没有任何波动,只是像从前那样问:“唤我何事?”
可若是仔细,便能看出他的几分纠结闪躲。
许逢溪为他泡了一杯茶,放在宿商的面前,这才开口:“只是作为公子的代表,有些害怕,一个人在马车里,难免胡思乱想,这才将郎君唤了出来。”
没有一句真话的许逢溪。
宿商看着她的玉白绣金衣袍,又想到昨天女郎支肘坐于窗牗旁画的那副画,眉间一动,敛下神色,望着杯中因为马车行驶,而略微晃荡的茶水。
许逢溪递给自己的东西,自己是能碰到的。
可宿商却没有动。
女郎也不催促,自顾自地喝着茶。
大概是知道公子今天要去城南的缘故,早晨大道之上的车马行人都不多,将要行驶到城南,才过了一刻钟多一点。
再过不久,车便要停了。
她坐好,望着他,想说什么又踯躅的模样。
直到车停的前几瞬息,女郎伸出指尖,轻轻拉住了他的袖摆。
她敛目,声音很低,说:“那天……是我不对。”
“今天唤仙君来,其实确是有求于仙君。”
她真心实意:“我为数不多的几次,代表公子安抚百姓,所以想要得到仙君的一点祝福。”
骗子。
她都敢肖想……,还能觉得自己不对么?
宿商低头,在逼仄而又华贵的马车之中看着她。
车夫轻“吁”一声,马车停住了。
侍仆轻敲车门,唤:“公子,到了。”
马车之中一片安静。
宿商微微一笑,却不再说任何话。
这便是拒绝。
许逢溪也没有说什么。她同样抿唇笑了笑,松开宿商的衣袖,弯着腰,一点一点走了出去。
阳光从半卷的珠帘上透进来,将女郎的影子印在车壁之上,斜斜长长的一条线。
他突然觉出许逢溪的几分伶仃来。
许逢溪将要踏上脚踏下车的时候,听见郎君声音清浅,说:“许朝枝万事皆俱,万事皆安,万事亨通。”
他没有用许逢溪的名字,而是用了她从前的真名。
别人看不见他,自然也听不到他的声音。
这句祝福,只知晓于他们二者之间。
许逢溪慢慢眨一下眼睛。
她喜欢这种隐秘的独占的感觉。
她真希望宿商只属于她一个人,而不是庇护整个江朝的仙灵。
她会为他造金屋的。
她一边想着,一边迈下脚踏,最后往回望了一眼。
郎君已经不在那里了。
宿商并没有离开。
他随意选了一朵云,坐于其上,看着底下的四公子一袭白袍,温声安抚众人的情绪。
不管是谁提问题,不管这问题之前有没有问过,四公子仍然一遍又一遍,不厌其烦,态度极好地回应着。
她那样包容而又耐心。
公子若无事,总是不常出游。
因此人们最多见到大公子,最近二公子活跃些,因此也面熟。
除了去年十二月,四公子送行即将戍守边疆的将士外,没什么人知道许逢溪。
不过市井之间,总有些传言,说四公子虽然隐于王城之中,却是最最姿容昳丽的那一个。
几位女郎于是今天相约,一同来看四公子。
她们退在一旁,望着许逢溪,均是偷偷红了脸。
察觉到她们的目光,许逢溪微微朝她们一笑。
女郎们的脸更热了些。
宿商想,她那时的神情,本来就是骗他的。
她一点也不紧张。
她只是习惯于将自己想要的东西包裹在一层又一层修饰的言语之下,好让自己怜惜她罢了。
自己明明知道她心思不纯,却还是去帮助她。
宿商想,如果是这样的话,以后不应该这样频繁地同她见面。
她唤他,他也不要每次都来。
宿商早就忘记了,他从前觉得自己定力极好,就算许逢溪在旁,他也不会生出一点波动。
许逢溪的安抚仍在继续。
宿商将要走的前一刻,许逢溪突然似有所察,朝天空望来。
宿商不期然之间,看到女郎安静地朝云层之上,行了一个大礼。
隐在云层之上的郎君故作镇定地侧过脸去。
他在心里再重复一遍,她惯是会骗人的。
小骗子。
08
许逢溪在民众之中的声名原先便不坏,如今更好些。
她又拜访了那些遇祸之人的邻居,等所有忙完,这才回了宫。
已经是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了。
大公子和二公子都被挑着原因罚了软禁,王君生病越久,便越虚弱,越虚弱,便越多疑,越暴躁。
几位宫人同样被罚了杖||刑||,宫里面一片人心惶惶,透露出一股心惊胆战的寂静来。
三公子虽然没有被罚,却也不再出门了,同许逢溪从前那样,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殿中。
而这样动不动被罚的日子,是她身份被发现之后,十年来一直经历的。
她早就习惯了。
许逢溪神色不变,走在前往昭德殿的路上,仔细琢磨自己要说的话。
她有预感,王君虽然给了自己代表公子安抚百姓的权力,回来的时候,是一定要受敲打的。
黄昏时起了风。
她站在殿外,安静地等着传唤的侍仆回来。
天渐渐暗下来,寒风骤起,雪下下来。
传唤的侍仆还没有出来。
她站得比从前还要久了些。
贴身宫女凑到她旁边,面露担忧,轻声说:“公子,还是将伞打起来吧。”
“不必。”她拒绝:“以后我站在殿外,都不要提打伞添衣的事情。”
“我说什么,便做什么。”
否则的话,她待会受的打压会更猛烈。
身后几人连忙应一声。
等到风雪落满双肩,通报的宫人还未来。
远处突然有明明灭灭地光在移动。
有什么人在喊,像是在唤人回来。
许逢溪一转身,叫侍仆举起灯。
下一刻,黑影奔来,由于雪过于厚,那人没站稳,倒在了地上。
接着是惊人的哭声,大声喊叫:“父王!父王!”
是她的五弟,许将时。
王君十年前新宠了一个妃子,之后便诞下他,算得上是许斯老来得子,如今又是小孩,在尔虞我诈的兄弟之间,自然显得纯粹不少。
因此帝王极其宠爱,甚至名字都同他们前几个公子不一样。取天将降才,出生逢时之意。
不可谓不重视。
见许将时摔倒,许逢溪立刻上前去扶。
许将时虽然才九岁,已经被养得飞扬跋扈,见许逢溪递出手来,他狠狠地打在她的手上,尖声叫:“滚开!”
“我要父王!我要父王!”
小孩子手劲倒不算太大。
可是许逢溪已经在外面站了将近半个时辰,寒气覆身,她的手因此变得僵冷,打上去便更疼些。
昭德殿的门突然开了。
宫人姗姗来迟,说:“四公子,王君叫您带着五公子进去。”
许逢溪温声应好,又在暗处,面无表情地望了许将时一眼。
到底是宠爱长大的孩子。
他知道谁能为他说话,于是一边哭着,一边自己走上了台阶。
许逢溪在身后护着他。
等到了大殿之中,他立刻跌跌撞撞,哭着喊着要找爹爹,还将身上被雪浸透的印迹展示给他看。
大太监哄着,不动声色地隔开他和王君。
“许逢溪。”许斯叫她的名字,面带愠色:“你合该照顾好你弟弟的。”
“你在殿外,怎么还能让他跌倒?”
“要是朕不在,你是不是会更加怠慢?”
许将时当然知道自己的摔倒和许逢溪没有关系。
可听到如此,他便呜呜咽咽地附和:“都是哥哥的错!是哥哥害我跌倒的!”
其实若是她一个人在,许斯都是唤她“许朝枝。”
这么多年来,他将自己四儿子的名字安在她的身上,其实一点都不情愿。
只不过今天许将时在场,他年纪太小,害怕他在外说漏嘴,扯出这桩天家丑闻,让外人看笑话,许斯这才叫她许逢溪。
可她就是要让许斯就算不情愿,也看着她当许朝枝的同时,也当许逢溪。
许逢溪心里如此想着,面上已经摆出一片恭谦之色,俯伏拜了三次,说:“兄,长也,没有看顾好弟弟,是儿臣的错。”
“儿臣甘愿领罚。”
“那便去静思堂跪上一夜,好好反省罢。”
哪里是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呢?
只是因为许斯对她,从来都是给个甜枣之后,便会给根棍棒罢了。
09
许将时从来没有听过静思堂这个地方。
溺爱长大的孩子,怎么可能涉足过此地。
不过他年纪虽小,却得王君喜爱,又是皇子,就算他懵懵懂懂,旁人也会将现在的局势说与他听。
许将时于是明白,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因为做错事情被禁了足,父皇也不是很满意自己的三哥,而现在,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四哥也被父王惩罚了。
而这惩罚,是因为自己。
早就有人在他的身边说自己是父王最宠爱的孩子,他自然觉得如此,如今许逢溪被罚,许将时便显示出一种小孩子的窃喜与炫耀。
于是他坚持着,要自己的宫人带他去看,静思堂到底是什么地方。
坐在上座的帝王阖着眉眼,听到许将时的话,既没开口,也没阻止。
默认的意思。
于是许将时跟随着许逢溪出去了。
殿外雪下得更大。
她一级一级迈下阶梯,又对自己的侍仆做了一个“止”的手势,独自披着风雪,走到了暗色的天幕之中。
殿外雪厚,路更不好走,许将时于是被宫人背在背上,望着漫天大雪,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静思堂中一地清冷。
这里没有什么东西,中间放了一个跪坐的蒲团,四周是照明的灯火,并不算太多的蜡烛,发出一片暧暧的昏光。
早有宫人在里面等候,是用来监督她的。
许逢溪披着满身风雪,整理好衣摆,跪下去。
许将时在外,拍着手欢欢喜喜地笑,说:“原来这就是静思堂啊。”
宫人朝许逢溪欠了欠身,走了出去,反手慢慢阖上门。
小门内外,如同两个世界。
世界安静下来。
宫人大概一个时辰进来巡一次,许逢溪望着蜡烛,估度了一下时间,默然从蒲团之上站起身来。
这里没有地暖,寒气从四面八方灌进来,身上的雪因为体温,渐渐化开,融成一片湿冷,覆在肩上。
在城南从早上待到黄昏,又迎着风雪,在昭德殿外立了半个时辰,承了许斯的敲打,她终归是有些累的。
许逢溪将蒲团拎到角落,靠着墙,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。
她望着一室冰冷,安静思付,倘若打压便能让自己获得一些好处,她可以每天如此。
可这样的机会,在十几载人生之中,总是不多的。
她有些困倦,于是看着跳动的烛火出神。
自己第二次唤宿商出来,就是拿了明烛。
许逢溪如今肩上和衣摆都湿着,发间也铺着融化的雪,因为疲累和寒气,大概脸上不会显得太好看。
趁着这个机会,她得向宿商卖卖惨。
但是许逢溪抚了一把已经散开的发髻,却莫名不想让宿商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。
算了,下次再找他罢。
她托着腮,望着跳动的烛光,眨眨眼睛,一点一点地推演着以后的路。
大公子和二公的拥趸者的数量相比,终归还是身为储君的大公子更多些。
可不管哪个公子上位,自己的路都不会好过。
不过如今尚有些时间,可以细细筹谋……
越到深夜,天气越寒。
阴冷如同附骨之疽,一点一点地往骨缝里钻,许逢溪呼出来的气都是一团又一团的白雾。
她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,身体之中没有什么热量,又饥又疲,就算身体底子再好,明天大概也会生病的。
可她还要干许多事情。
自己的时间越发宝贵,不能浪费哪怕一点。
于是许逢溪那一点不自在也不见了。
蜡烛已经燃到一半。
这表示一个时辰过去了。
她望着跳动的灯火,在心里唤:“宿商。”
许逢溪一边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,一边拎着蒲团,跪在静思堂的中间。
宿商没有出现。
许逢溪轻易便可以猜到他的想法。
这样的仙灵,总归有自己的傲气,不可能时时应答,被她这样一个小女孩拿捏。
她因为小事叫了他那么多次,他总归是有些不愿意的。
可她能看得出来,宿商的心并没有那样硬。
于是她再唤:“宿商。”
她在心里对他说:“我只有你了。”
风吹落雪,犹如漫天梨花。
她听见男子的声音冷冷淡淡,一如既往,响在她的身后,问:“唤我何事。”
女郎眉眼带笑,转过头去。
宿商一滞。
女郎仍穿着她今早那一身白色绣金的公子华服,只是那衣服上沾了外头风雪,衣摆被晕湿而又干燥,略微有些皱皱巴巴的。
许逢溪束好的发髻已经散开,一些卷曲着,贴在她的脸颊旁边,屋子里面没有地暖,一片冷色,女郎的唇瓣因为受冻而有些发白,从袖袍之中伸出来的指尖却浸一片通红,眼中一片没有休息好的疲态。
这里的烛火并不多,空荡的房间中显示出一种寂寥的昏暗,许逢溪跪在中心,察觉到他来,眼睛亮亮的,冲他笑。
像是被人欺负的小兽。
宿商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。
他只能凭借本能,走上前去,蹲下来,说: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小姑娘软声:“因为受委屈啦。”
许逢溪一边说着,指尖伸过来,去握他的手,想要汲取一点温暖。
宿商寒不侵身,热不扰他,他的手也没有常人应该有的温度,总是带一些微凉。
许逢溪是汲取不到几分暖意的。
他于是操纵灵力,尽力让自己的手能热一些。
热气通过指尖传递到许逢溪那里,她像抱暖炉一样,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,热意传递到指尖,激得她微微眯了眯眸。
猫一样,宿商想。
他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出去,女郎的指骨自然而然地从他的指缝之中穿过去,同他十指相扣。
宿商蹲在她的旁边,看着他们两个相牵的手指。
浮光笼罩二人,梦中掠影一般。
宿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这是第一次,他同别人如此。
不过正常的人,怎么可能见到他呢?
这么多年,时间流水一样淌过,却只有她能碰到自己。
真要说的话,她是他唯一的有缘人。
宿商想着,许逢溪的大拇指突然轻轻从他的手背之上擦过,带一阵细密的微痒。
郎君意识到如此动作的不妥当,想要往后抽。
许逢溪轻皱眉,手指更紧地扣住他,固定住他的指尖。
如同他是她的私有物。
宿商蓦然有点不自在。
他低眸,感受到凉意在许逢溪的指尖消解,她的指尖因此显示出一种莹莹的红润,而非刚刚看到的那样,一种受了寒的暗红。
算了,她回暖便好。
宿商于是侧过脸去,任凭她用力同他食指相扣。
门外突然传来轻叩声。
宫人于外,轻声唤:“四公子。”
天家的公子,他们虽然看管,但也不会过分严苛。
就算进门来巡查,也会告知里面的人一声。
许逢溪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宿商的手。
她脊背挺直,复而跪好,和缓着声线,让宫人进来。
女郎的指尖从自己的手上离开,宿商像是如梦初醒一般,猛然站起身来,退至角落。
即使宫人看不到他,宿商却觉得更加不自在了。
郎君后知后觉,自己不需要递出手去,只要用灵力让屋子里面充盈暖意便好。
他没有必要和许逢溪离那样近的。
自己刚刚怎么没有想到呢?
宫人例行进来检查,只看了一眼,确认无误,便行礼告退。
房门关上没多久,许逢溪从蒲团上再度站起来。
她眉间的神采更亮,在这样昏暗的静思堂中,如同尘囚明珠。
她不应该禁锢在这样一个昏暗的,狭小的地方。
许逢溪将指尖递过来,示意还要牵。
宿商将手背在身后,说:“屋子里已经不冷了。”
确实是这样。
可许逢溪想到昏暗灯光下郎君修长的指骨。
温温的,白玉一样。
江朝的仙灵,王族每年求福的对象,被她牵着,好像这一刻只属于自己。
是她的私有物。
许逢溪一想到如此,心跳就快上不少。
她今天不想谈心计了,只想同他谈风月。
宿商不会发现的,许逢溪想。
女郎复而伸出指尖。
她湿漉漉地望着他,喃喃:“可我受了委屈呀。”
“受了委屈,我想让仙君安慰我。”
宿商本知道应该如何反驳。
就算他答应在她受委屈的时候陪着她,也不至于做到这样的地步。
可她今天的模样,当真可怜。
衣摆沾尘,被雪滚过又蒸干,皱巴巴的。
郎君终于朝她递出指尖。
许逢溪又牵上去,这次没有同他十指相扣,只是将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虎口,轻轻勾着。
郎君的手又恢复了原本的温度,许逢溪牵着他,如同在把玩一块莹莹之玉。
宿商长睫轻颤,却没有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桎梏中抽||回。
仙灵终究是仙灵,许逢溪想。
来凡尘数百载,到底没有学会人间关乎情爱的算计。
两人对坐无言。
屋外风雪更大,屋内却氤氲一片暖意。
许逢溪久违地感觉到些微的安定感。
她牵着他,又过了不知道多久,疲乏感如同潮水一样,又向自己涌来。
自己在静思堂待的时间,从小到大,不下十次。
她每次都能做得很好,再困顿,也会在宫人来巡查的时候,脊背挺直,跪在蒲团之上。
连夜看管需要精力,因此,只会选十几二十岁的宫人。
他们见了她如此姿态,总会暗暗地同其他几个公子相比。
四公子真好呀,就算王君如何罚他,他也总是不发一句怨言,领罚的时候,也不会同其他几个公子一样,懒懒散散的,让他们难做。
要是自己能服侍四公子就好了。
渐渐的,她总是能听见宫人们这样说。
她没什么可倚仗的东西,便要尽可能地让大家都喜欢她。
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许逢溪绝不会轻看任何一个人给她的支持。
因此她每一次受罚,也都在表演宫人心中最合适的公子。
大多数人觉得她应该怎么样,她就会怎么样。
她什么都没有,便什么都会去算计的。
可今天,许逢溪突然有些累。
她牵着宿商,没过多久,便昏昏欲睡。
许逢溪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昏昏欲睡的柔水之中。
某一个瞬间,她的意识模糊一瞬,在烛光织起的,昏暗的深夜之中,懈了心神,倒在宿商的怀里。
宿商下意识接住她。
他看见女郎安静的侧脸,郎君耳尖微红,又侧过脸去,不再多看哪怕一眼。
他的手克制地放在她的两侧,虚虚拢住女郎。
许逢溪感受到清冽的气息环住自己的身体,她拉着宿商的袖子,任凭自己沉溺下去,昏昏地睡过去,在某一个时刻,又突然惊醒。
许逢溪迷迷糊糊地从他身上起来,她的双眸仍然闭着,几缕鬓发微卷,渴睡的模样。
宿商的心尖一软,明知他挡不住光,还是展了袖子,虚拢在许逢溪的脸上。
他低声同她商量:“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许逢溪摇摇头:“不睡了。”
“等宫人来巡查的时候,我得做些样子。”
“我得让自己在他们心中印象好些。”
许逢溪坐直身子,捏了捏眉心,以让自己更清醒一点。
她望一眼蜡烛,已经将要燃尽了。
又过半个时辰。
再熬一个时辰,天便明了。
许逢溪重新跪坐在蒲团之上。
宿商走到她的身边,他的眼中有波动,说:“其实你……”
其实你不这么累,也是可以的。
他说到一半,又将话含在口中。
跪在蒲团上的许逢却知道他想要劝慰自己什么。
她侧过脸来,对他说:“没有办法,我没有母族支撑,又不得王君喜爱,我和兄长出生时天降异象,云朵带金披紫,万鸟齐鸣,绕王城三日,所有人都说我兄长有祥瑞之像,王君于是极其宠爱他。”
“七岁时我兄长病逝,我冒充他的身份生活了三年,之后被王君发现,他便一直对我有些憎怒。”
“他大概觉得,为什么死的不是许朝枝,而是真的许逢溪。对于我兄长的离世,他大概也是有些怨我的。”
人总是会迁怒。
许逢溪慢慢地说:“他把我养在身边,让我穿上公子的衣服,是为了看看他最喜欢的四公子若是长大,穿上公子衣袍,会是什么样的。”
“可王君看着我,又总会觉得是我抢了他儿子的名字,这名字是我偷来的,我是女子,他便觉得我再怎么样,也接触不到权力中心,于是他会分派一些重要的任务给我做,可等我做完,他一定会找些或大或小的借口,来罚我,让我记住,权力是他的,他能随意收回落在我身上的称赞和功绩,叫我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。”
数支灯烛在许逢溪说话的时候,渐次燃尽了。
等到最后一支蜡烛的光啪嗒一声消寂在暗夜之中,静思堂霎时陷入了一片昏暗。
屋外朔风卷雪,那雪在暗夜之中,白得更加鲜明。
许逢溪望着窗外漫天雪色,在暗处跪得笔直,眉眼之间沉静如同深水:“我不想要这样了。”
“我也不想要始终谨小慎微,摆出一副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,我不想要被王君打压,也不想要被其他几个兄弟嬉笑欺负,我想要万民跪拜,我想要九州朝贡,我想要再不受任何人摆布,我要绝对的自由。”
“我想要那个位置。”
“为什么我和兄长出生时天降异象,所有人便都觉得我的兄长身负祥瑞,而不是我呢?”
“明明是我,能够召出江朝的仙灵来。”
女郎说到这里,眯起眸来,有些骄傲地一笑。
她又开口:“我会做得很好的。”
“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就算是女郎,也可以当天子。”
灯烛熄灭的缘故,窗外的夜色朝着小房间中倏忽涌来。
整个世界一片浓沉的黑,宿商却觉得许逢溪的眸子那样亮。
没有哪个女郎像她这样。
这样有野心,有计谋,有城府,生机勃勃。
她又说出最后一句话,温温软软的,像是小女郎同最好的伙伴说悄悄话:“所以宿商,来帮我,好不好?”
宿商想,她又在诱哄他了。
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,她当然要找一个帮手。
他低叹一口气,向她迈了一步,无可奈何地说:“许逢溪,你就是在拉拢我。”
“你的经历都是真的,可是,你就是在拉拢我。”
女郎笑而不语。
她星子一般的双眸注视着他,像是在问:
“所以呢,你知道我的话语之中真情实感只有三分,其余一切都是我为了得到你的垂怜而伪装出来的,你还会来帮助我吗?”
“像你帮助别的公子那样。”
“甚至比你帮助其他要更加上心。”
宿商没有立刻回答,他只是继续开头的话,温声问她:“要不要睡一觉。”
“我守在这里,不会再有人来了。”
“烛火也不用再点,你可以在这个地方,安安稳稳的睡一觉。”
这个夜晚,他会庇护她。
仙灵永远不说谎话。
许逢溪没有一丝迟疑。
她确实已经很困了。
女郎扑到宿商的怀中,拢住他的腰,侧了侧脸,寻一个舒服的位置,便睡过去。
她嗅着郎君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,嘴角微微勾出一个笑来。
许逢溪想,自己大概知道宿商的回答了。
10
第二天,许逢溪是从自己的床榻之上醒来的。
帐幔垂地,遮住透进来的日光。
身体陷在柔软的床榻之中,许逢溪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。
没有人来问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,没有人来问她昨天怎么突然消失在静思堂。
仙灵都安排好了,她不必忧愁这些小事。
这都是宿商带给她的。
若是能将人现在拐过来该有多好。许逢溪窝在榻上,懒懒散散地想。
仙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自己带出静思堂的,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她的朝露殿离开的。
许逢溪下了榻,光脚踩在榻前流淌的阳光上。
暖洋洋的。
侍女进来,服侍她洗漱穿衣。
这一天的皇宫,还是那样的安静。
大公子和二公子仍被关着紧闭,再过三五天才能放出来,三公子又听到自己同样被罚,在静思堂度过一夜的时光,自然也不会露面,白白地去惹王君的怒气。
许逢溪同样也不打算出去,她在静思堂跪了一夜,今天理应是有些伤的。
于是女郎窝在美人榻上,照例读了些书,等到一切做完,她拿出自己前段时间画的那副画,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,这才又将它放到暗柜中去。
最近皇宫之中风云诡变,窗外天色倒是比平常要更好些。
天之苍苍。九重天之上,住着云中君。
她想,宿商这次走,大概要数天才能再见到了。
贴身侍女云兮在这时敲了敲门。
她从小同许逢溪一起长大,是她母妃的宫人生下的孩子,同其他人相比,与许逢溪更亲近几分。
也是她成为四公子后,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的宫女。
云兮进来,轻声问许逢溪:“几个年纪小的宫女想问一问,今天沐雪日,还能不能再出去玩。”
今天是沐雪日啊,许逢溪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。
江朝新岁之前的最后一个节日,按照惯例,是给情人告白的节日。
同时,王城之中也会极热闹,火树银花,星桥夜锁,皇城人一般拿它当小新年来过。
只是今年皇宫之中气氛紧张,各宫都没有主动办这个节日。
许逢溪从来不会拘着年纪小的宫人。
她们接触不到朝露殿的中心,就算被旁人策反,也探听不到什么秘密。
许逢溪沉吟片刻,说:“出宫便不要了,不过在朝露殿里,想玩什么便玩吧。”
“给她们做些小食送过去,有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,也拿过去给她们,毕竟是过节。”
“还有。”许逢溪望着窗外明亮的天色,说:“晚上送一壶酒到我的房间里。”
“总归是沐雪日,和平常的日子一样便没什么趣。”许逢溪面色如常:“还是要庆祝一下的。”
夜晚很快便来了。
许逢溪沐浴之后,又换上一身华美轻裘。
她拿了金铃,环在手腕之上,遣散正殿之中的侍仆,说自己要醉一场,让所有人都不要进来
接着,女郎跪在殿中央,绣着祥纹的公子衣袍铺被烛光照得像水面一样的大殿地面上,她的头发沐浴之后没有再束,半湿着散在身后,将刻了云纹的烛火渐次点燃,叫:“宿商。”
她只唤了两声,便在心里说:“若是今夜你不来,会后悔的。”
女郎总是知道怎么让江朝的仙灵现身。
她说完之后,左脚往前一迈,便开始跳起舞来。
许逢溪旋身,展臂,手腕的金铃碰撞又相离。铃声切切,她的身影透过成片的烛光,映在墙壁之上,如同引颈的天鹅。
她在心里唤的郎君隐在暗处,看着她旋转轻跃的身影。
今天是沐雪日。
她跳这个舞给自己,为的是什么?
女郎似有所察的转身。
宿商浑身一绷。
她忽而朝他的位置展颜一笑,灼灼如同朝阳。
他明明……施了隐身术的,为什么许逢溪还能看见自己?
宿商迟疑着,从阴影之处现出身形,走了出来。
许逢溪背着手,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,微微欠身,问:“郎君到了,刚刚怎么不出来见我。”
他不答她的话,反问:“你怎么能看到我。”
许逢溪弯了弯眉,说:“我就是能看到。”
郎君于是开始踯躅之前隐身的几次,她是否也知道他的存在。
他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情,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。
宿商哪里知道,许逢溪不过是有七成把握觉得他会来,又有些摸透他的秉性,于是对着每一个他可能出现的地方,都习惯性地笑一笑罢了。
她是惯会算计的。
许逢溪散着头发,又看着他说,再问一遍:“郎君到了,怎么不出来呢?”
宿商于是只能说:“你在跳舞,我怕打扰到你。”
许逢溪长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不信的样子。
宿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他的行为。
他自己都觉得混沌。
不过女郎总是体贴,她不再追究,又道:“我为郎君跳的舞,好不好看?”
好看的,宿商在心里回答。
不过他面上不显,纤长的眉睫下敛,显出几分仙灵的冰冷,让许逢溪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来。
许逢溪手上的金铃晃动,折射出金熠熠的光芒。
那光反射到宿商的眉眼,半晌,他终于叹一声:“许逢溪,你总会用这样多的手段来拉拢我。”
你总是……让我很为难。
许逢溪微微一笑,既不否认,也不同意。
她两腕之间的金铃却霎时间共同响一声。
女郎下腰,墨发如同黑色柔云,在空中划出轻弧来。
她穿着公子的衣袍,眉眼带笑,嘴里一边哼着歌,一边在他面前,再跳了一遍刚刚的舞蹈。
等到口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,许逢溪站在宿商的面前,定定地看着他,回答郎君刚刚的话。
“这可不是拉拢。”许逢溪一字一句地说:“郎君不知道吗,今日沐雪日,我跳这支舞,是在同你告白。”
她真是一个狡猾的女郎,宿商想。
让他以为这和之前的示好一样,却又在最后,告诉他,她是在同他告白。
她怎么能如此。
既算计他的力量,也算计他这个人。
宿商听到这句话,心跳霎时乱了谱,他沉默地立在原地,尽量让自己与平时无二。
他缓了一会儿,这才开口:“我是仙灵,不会爱人。”
像是在提醒她,更像是在提醒自己。
“那又怎么样。”许逢溪一面哼着刚刚唱给他的歌,一面在殿中跳出些微舞步,她说:“山不就我,我来就山。”
她轻轻巧巧:“若是你不同意,那也没有关系。”
“起码我让你知道了,总比不敢迈出这一步的其他人要好。”
哪有什么其他人。
哪里有人像她那样大胆,和佑国的仙灵谈风月之事。
不过宿商没有说话。
他决心要摆出冷淡的模样来,好让许逢溪知难而退。
女郎却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。
她落座于置酒的圆桌前,朝他挥了挥手,说:“既然拒绝了我,便留下来喝几樽酒再走吧。”
“人间的酒,郎君大概是没有喝过的。”
灯烛幢幢,许逢溪的身子沐浴在光亮之中,捏着酒樽,说:“宿商,陪我喝一杯吧。”
蛊惑一般。
宿商立在原地。
他想,他转身便走,是最好的选择。
可是他看着女郎带笑的眉眼,想:许逢溪是不是……就是借着告白的借口,就是想要让他陪她喝酒。
毕竟,若是她直接提出这个要求的话,他大概率是不会同意的。
所以她才同他说那些话。
天家的孩子,没有不心思迂回的。
如果是这样的话。
宿商沉吟着,足尖转了一个方向,
见他过来,许逢溪眼里滑过一道亮光。
她起身,带着他坐在位置上,又将酒杯放在他的手中。
接着,她撩开衣袍,坐在宿商的对面,微微倾身,同他的酒樽相碰。
酒液入喉,宿商微微一呛。
这酒极烈,几乎是一沾唇舌,便如同火烧。
他第一次喝凡间的酒,吃凡人的东西。
宿商有些茫然。
他不知道什么样的酒算烈酒,觉得大抵都是如此,便下意识咽下,看见对面女郎神色如常,更加坚定了这一猜测。
宿商于是又动用身体的灵力,好让自己不被呛到。
可烈酒的酒力已经开始挥发。
许逢溪看见郎君的眉眼之间染上瑰色,只觉心尖像被猫尾扫到一样的痒。
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,见她将酒杯放在唇边,也同样下意识拿起酒樽,啜了一口。
好乖。
许逢溪想。
她不动声色,一边喝着酒,一边看着他的反应。
灵力压制下,因为饮酒而产生的身体感觉便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察觉到。
宿商饮下半樽酒液,这才忽然觉得浑身有些轻飘飘的。
他生出警醒来,对许逢溪说:“喝完这樽酒,我便走了。”
女郎笑意盈盈地应好,眉目之间,却滑过一道暗芒。
她看到宿商因为酒气而染上的芙蓉面,漂亮的瞳眸之中第一次漾着水流,透露出几分安静的乖巧。
许逢溪想,宿商大概撑不到喝完酒的时候了。
果然不出她所料。
某一个时刻,他倏忽眨了一下长睫,往后靠在椅背之上,手肘搭着眉眼,深深浅浅地呼吸着。
许逢溪于是走到他的身边,她倾身,握住他的手,又像在静思堂时那样,一点一点地把玩起来。
宿商没有抽开。
许逢溪于是将自己的指尖不由分说地插||到宿商的指缝之中,同他十指相扣。
自静思堂那一天之后,她想牵宿商,想了极久了。
她看着面前醉倒的郎君,丝毫没有半点趁人之危的感觉,女郎俯身,捧起他的脸,让宿商对着自己。
她天生同他人相比,更多几分占有欲。
她就算趁人之危,也要让宿商知道,此刻在他旁边的,不是别人,是她许逢溪。
郎君的一些墨发压在侧脸,眉间带红,几分妖冶之感。
许逢溪又轻掐他的脸颊。
宿商感觉到痛意,微微睁开眼睛。
他看见女郎冲他笑了笑。
她问他:“我是谁?”
宿商眨一下密密的眉睫,呢喃道:“许逢溪……”
接着,视野被迫抬高,许逢溪的吻压了下来。
宿商的长睫倏忽一抖。
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小女郎。
他想要推拒,却没有任何力气。
心里的某一个地方,却骤然柔软下去。
宿商混沌之间,想,自己怎么会这样矛盾。
怎么会这样,任凭许逢溪对他如此。
他在许逢溪对他告白之后,就应该转身走的。
他应该同她解除约定,此生再不复相见。
而不是再喝她的酒。
他从来知道她心思不纯。
是他自己为她辩解,为她找到开脱的理由。
是他自己一步一步,走到了许逢溪的网罗之中。
不然,察言观色能力那样强的女郎,也不会一步一步地试探自己的底线。
仙灵应当泛爱万物,以天地为一体。
他却有了偏爱。
他不该如此的。
帷帐落下的时候,外头烛火的光一瞬间被遮挡在眼前。
宿商欲去挑帷帐 让光透一点进来,又被女郎的指尖抓住了。
有些暗的帷帐之中,他听见许逢溪喟叹一声:“愿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。”
她的野心真大啊。
11
第二天早上,宿商从朝露殿的床榻之上醒来。
身体陷在柔软的锦衾之中,宿商朦朦胧胧,缓了一会儿神,坐起来。
居住在人间的寝宫之中,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。
女郎早就已经醒了,正歪着头看他。
他如今不太敢看她的眼神,接触一瞬,便偏过头去。
其实昨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东西。
她知道他们现在还不到那个地步,便不会乱来。
不过对于宿商来说,也早已过了火。
宿商转头,许逢溪却不依不饶地凑过来。
她嗅闻着宿商颈边的气息,问:“我的先祖许焉,是一个怎么样的人?”
宿商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。
她虽然总是笑意盈盈的,好像把别人看得极重,表演却占了九成。
许逢溪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,不会是一个特别温暖的人。
若非需要,她根本不会去关心自己的先祖。
宿商转头,看到女郎眼眸中跳动的光。
宿商有些意识到许逢溪要问什么了。
他的头微微往旁边偏,不欲回答这个问题,许逢溪更贴近他一分,轻声说:“被许焉的后人这样那样,你高不高兴?”
郎君从头红到耳尖。
他原来这样害羞。
他们正玩闹着,周围突然一阵喧哗。
嘈嘈切切的,是一阵喜闹的乐器声。
这样大的阵仗,除非天子,不可能出现在皇宫之中。
许逢溪第一时间披上外袍,下了榻,走到殿门口,问:“怎么了?”
云兮在门外轻声答:“据说是陛下最近身体大好,昨夜又幸了一个宫女,心里高兴,这才如此。”
许逢溪的眼眸一深。
许逢溪的母妃荣宠之时,皇后和二公子的母妃都恰好有一段时间的失势。
后宫盛宠此一时彼一时,拢共不出几年,许逢溪的母妃自然也要做长久的考虑。
因此她趁着那段时间,央了皇上,说是不忍心看姐姐们如此,请皇上时常到她们的宫中做做,连带着,再赐一些珠宝和宫人。
那珠宝要自己亲自挑,宫人也是。
帝王看她得宠之后却不骄纵,反而十分大度,心里怜惜又多几分,于是赏赐之事,自然放手交给她做。
皇后和二皇子宫只觉得陛下还念得他们,对珠宝和宫人并没有查得那么严。
提防自然是有的,不过一年有一年,看他们忠心,资历也够,便渐渐能接触到一些核心的东西。
她们不知道,这是娴妃借皇上的手安|插||在他们宫内的线人。
这些线人原本向娴妃汇报消息,娴妃死后,这些人便全权交到了许逢溪的手里。
她根据线人递出来的些微线索,推测出,二公子大抵在一个月前,便买通了天子身边的人,将他的药都换成了虎狼之药。
一开始这药会让身体渐渐好转,甚至会使服药者误以为自己沉疴已愈,身体变得同壮年时期无二。
可一段时间之后,身体便会渐渐亏空,再也不能好转。
药量大的话,甚至会让人……
二公子大约按捺不住了。
帝王没有偏爱的皇子,又生性多疑,自己还不如让他快点从眼前消失,还不至于落一个谋权篡位的忤逆之名。
反正他的家族有调兵之权,帝王死后,他同自己的兄长争上一回,他们二人如今平分秋色,百分之五十的概率,若是成功,便是完满。
他不可能不去试的。
许逢溪望着天空之上逐渐积卷的云朵。
这里怕是,即将要变天了。
那么她的布置,也要加快进程了。
这一年的冬日,比前几年还要冷些。
帝王最近身体渐好,岁末将至,即将新年,一切都好像欣欣向荣。
他于是让几个公子和挑出来的公主,并刚刚幸过,封了位置的宫女一起到行宫去泡温泉。
行宫很大,坐落于青山之中,覆压百余里,恢弘巍峨,其中有大大小小的泉池过百,热气氤氲,散在半空,被四处装缀的夜明珠一照,透出几分华美的朦胧。
二公子和三公子最近关系更好了些,两人选择浴水的位置都相邻。
大公子自己有一处专门的地方,没人打扰,许逢溪自己挑了一个偏远的池子,是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模样。
等到身体浸泡在泉池之中,雾气升腾之间,她便说自己不太习惯这么多人伺候,让那些服侍的婢女都下去。
绿水空荡,只剩下她一人。
她很喜欢辟出一块独立的空间,然后再把江朝的仙灵哄到这里面。
碧水荡漾,她在绿池之中滑开波纹,继而唤:“宿商。”
没有人应答。
但许逢溪知道,他在这里。
女郎用手轻拍水面,弯着眉睫,叫:“宿商哥哥。”
“你怎么不出来,是不是因为昨天我把你……”
她还没说完,一只手伸出来,捂住了她的嘴。
她反手拉住宿商的手腕,转过身去,眉眼带笑又叫一声:“宿商哥哥。”
“别这样……”宿商还轻轻捂着她的嘴,感受到她的唇贴在自己的手心,他耳尖又红了,连忙将手放下。
温泉之中的热气穿过郎君的衣服,浸在宿商的皮肤之上,密羽一般的长睫挂水,眉间盈盈,他整个人如同昨日醉酒。
那样艳。
许逢溪看得高兴,她伸臂,拿了旁边银盘之上的水果,放在他的唇边。
像喂小宠。
宿商有些不自在,他侧过脸去,湿漉漉的发吸了水,一缕沾在脖颈边,白瓷着墨一般。
许逢溪又将那一小粒水果往他唇边凑。
宿商无法,张嘴将其叼下。
汁水略沾在唇上,许逢溪又凑过来亲他。
湿漉漉的泉池之中,一个湿漉漉的吻。
热气上涌,接触到空气,又凝成水珠,从郎君的脸颊之上流下来。
许逢溪的一只手牵着他的手,另外一只手又取过银盘中央的小银杯,饮尽了。
又是酒。
许逢溪没劝他喝,宿商松了一口气。
可下一秒,水声哗啦,宿商被按在池壁之上,女郎的唇又贴上他。
酒气氤氲,宿商尝出来,这酒是柔柔的,带甜味。
像是她第一眼给人的感觉。
可再接触,便会知道她根本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。
许逢溪的手指揉上他的耳垂。
宿商被激得忍不住眯起眼眸。
女郎却又凑近一步,说:“郎君。”
“你能不能在水面之上,再将我昨天跳得舞蹈,为我跳一遍。”
“你是仙灵,看了一遍,一定会的。”
他的身体彻底贴在石壁之上,退无可退。
一低眸,却能看见面前女郎的眼睛。
看猎物一样的。
宿商想回到九重天之上了。
…………
等从泉池之中起身,夜已经很深了。
外头又落风雪,刚泡完温泉,便觉屋外更冷。
许逢溪披着大氅,拿着小灯,牵着宿商的手,一点一点地走回他们住的地方。
身旁跟着宫人,他们便没有说话。
二人之间寂静无声,路过帝王在行宫的住处,却能听到阵阵的笑声。
听闻许斯在温泉池召了几个侍女,连同前几日刚晋了位的采女一同玩闹,又觉得不够尽兴,摆驾回到行宫的住处。
大概是许斯太想要回到盛年经历最充沛的时候,就算身体发生这样大的改变,他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。
许逢溪目不斜视,从帝王行宫前掠过。
再往前走,二公子和三公子的住处,隐约透露出灯光来。
她心里思付着种种事情,宿商便默不作声地走在她的身旁。
他们两个牵着手,那雪于是也落在宿商的肩头和墨发之上,衬得他更像一个玉人。
他感觉到她在看他。
宿商于是对她笑了笑。
他主动握住她的指尖,在她的手心之中轻微地勾了勾,又示意她把照路的灯递给他。
宿商温声说:“我牵着你,你在路上便不用看路了。”
“你要想什么事情,便想好了。”
“不用顾忌脚下的路。”
灯光淌地,被照到的雪于是更亮。
许逢溪在这一刻知道,他会帮助她的。
江朝的仙灵佑她。
可是许逢溪今天突然不想想那些心计谋略了。
明天再说吧。
他们回了冬行宫里她的住处,女郎便牵着他,钻入帷帐之中。
她又让侍仆给他拿了温泉里喝的酒,细细的小银杯,她渡给他一杯,又掐着他的手指玩。
宿商第二次喝酒,就算入口绵柔,眸间仍然盛了一层薄薄的醉意。
他们躺在帐幔之中,许逢溪抓着他的手,翻来覆去地勾着,聊的是她小时候的事。
她告诉他,她的小名叫生生,因为她出生在参星指夕的时候,后取得是生生不息的意思,皇宫之中有一首童谣,便有唱过这个。
她接下来,便开始哼:
“三月昏,参星夕。
杏花盛,桑叶白……”
她的尾音勾着,回忆到小时候,有些笑。
许逢溪唱完,又变着法子,让他唱给她听。
他们不知道,那是之后少有的缱绻时光。
12
许逢溪自从同宿商告白之后,便再也不提让他帮助她了。
她好像忘了这件事情,每日虽然仍做着各项筹谋,回到朝露殿,却只是同他笑闹。
这是女郎的计划吗?
宿商不知道。
他如今只明确一件事情。
他会帮她的。
哪怕女郎的喜欢也是利用。
等许逢溪呼吸平稳,彻底睡熟,郎君轻手轻脚地起身,赤着脚,走到空荡处。
他闭眸,灵力从指尖流出,在脚下渐渐积攒,形成阵法的模样。
郎君理袍,坐在这阵的中心,以身为引,叩问苍天。
云中小灵宿商在下,苍天在上,烦请问九重天,若小灵不插手江朝因果,许氏王族第五女,如今的许逢溪,得胜的概率有几成?
九重天闪过一道闪电,继而告诉他:不到三成。
那倘若小灵插手呢?
天空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闷雷。
冬天怎么会降雷呢?
那是九重天在警告他。
仙灵凡人,终究有别。
强摘因果,祸必及身。
可宿商坚持。
若是小灵插手,能达几成?
九重天沉默许久,最后给出答案:
九成。
宿商站起身来。
他的脚下,灵阵消失,宿商走到铜镜之前,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。
灵阵开启,总是会有些损耗的。
他拿起剪刀,默然将自己发梢染白的地方剪去了。
这一天风雪交加。
大公子在灯火之间同下属商议要事,三公子在午夜雪骤,装扮成仆从,行色匆匆,来到二公子的居处,同他达成了合作。
被封作采女的宫人睡在帝王身边,做着荣宠加身的美梦。
于此同时,帝王突然睁开眼睛,大喊一声,吐出一口鲜血,陷入了昏迷之中。
帝王病发,约在东方吐白。
太子身为储君,听到这一消息,立刻便赶来了。
他尚且冷静,先让宫人下去熬药,其他事情再做定夺,眼前情况并不明晰,他第一时间便封锁了消息,对外只说帝王染了风寒,需要休养几天。
之后,许逢意屏退众人,只留医师,询问现在的状况。
得到的结论是:药石无医,大限已至。
大公子眼眸一深。
虽说对外如此说,可是昨夜忽乱的动静,根本藏不住。
二公子得到消息,不过比大公子只延迟一天。
王城之中,已经要变天了。
……
许逢溪同样听到动静。
她的人脉没有大公子和二公子那样广,可她面善,性格好,又好说话,这是宫人一致认为的。
因此,四公子面容带笑,轻轻巧巧地聊上几句,一些服侍的宫人便不知不觉,倒豆子一般,将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了她。
一行人没过几天,便从行宫离开。
马车辘辘,天子的马车华盖如金,车马一路,安静地走着。
天子和刚刚晋升的采女没露过一次面。
她稍微推测,便能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天子大概……不太好了。
13
帝王风热,高烧不退,由大公子监国。
二公子蠢蠢欲动。
王宫之中,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平静。
帝王前几次病重,同样也是太子掌国数天。
官员们没得到消息,自然也就以为这一次如同平常。
采女连同其侍女,并帝王左右贴身侍仆,都被囚在昭德殿。
倘若有蠢蠢欲动者,斩立决。
这是各位公子的默契。
时候未到,布排还未完备,不能让这个消息放出来。
朝堂之上,各人都在巩固自己队伍中的人,并争取中立队伍之中的德高望重者。
太傅清流世家出身,在朝堂之上立足几十载,服侍过先帝和如今天子,是中立者的喉舌。
若能争取到他,便是争取到了中立队伍中的大半数。
大公子和二公子相继去拜访他的时候,许逢溪正坐在帷帐之中,拉着宿商的手,卷着他的头发玩。
再过半旬,便是新年了。
新岁伊始,万象更新。
许逢溪今天睡晚了些,她睁眼,拉开帷帐,便发现宿商坐在外面,正自己在和自己对弈,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袍,发束同样的丝带,那红衬得他的面颊更如白玉,有一种往日没有的风流。
见她醒来,他对她温温地笑一笑。
他们两个之间,除了那支舞以外,是没有正式告过白的。
但宿商自从那天之后,便几乎是任她予取予求。
许逢溪洗漱完,走到宿商面前,看着他身上的红衣,说:“哥哥今天这样好看。”
他听了夸赞,又微微一笑,主动倾身,搂住她,同她接吻。
他的发带垂下来,很长的一条,随着亲吻,有时候会碰在自己的皮肤之上,微痒的触感。
许逢溪喜欢他今天的主动。
室内昏暖,零星烛火在清晨摇曳,他们在晨光熹微之间安静地亲吻。
一吻毕,宿商蹭了蹭她,他指尖伸过去,将窗牗开得大了些,望着昨夜枝上落雪。
朝霞呈艳艳的瑰色,散在天空之中。
宿商将目光从枝头移开,望向天空,牵着她的手。
他突然身影斜斜,靠在许逢溪的身上,说:“生生,若是这样和你过下去,也是好的。”
红衣垂淌,宿商的墨发铺在她的膝盖之上,整个人妖精一般。
“我喜欢这样的生活。”
他开玩笑一般,说:“生生,你能不能不要再去争皇位了?”
许逢溪听到这句话,整个人一顿。
安静几秒,她伸手过来,理一下宿商的墨发。
她说:“不可能的。”
“我当了这么久的四公子,这个皇位,我是一定要争抢的。”
“若是我的兄弟上位,我最好的去处,便是被揭露身份,派去和亲,进而巩固他们的皇位。。”
“更糟糕也更有可能的结果,是一个死字。”
“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。曾批给雨支风卷,累上留云借月章,我既然做了四公子,我便会一直想过这样的生活。”
不然,许逢溪也不会第一次见面,就对他说那样的话。
宿商枕在她的膝盖之上,说:“生生,你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郎。”
爱情不是她的全部。
她一开始,便是拿爱来下注的。
“若是这样的话,我来帮你。”
许逢溪怔一瞬。
她虽然知道自己若是告白成功,他大概率会相助,可听到这句话,还是懵然片刻。
许逢溪层层设诱,徐徐图之,想要以爱之名,让他为她所用。
她成功了。
她到现在也否认不了,那支为宿商跳的舞,没有半点算计在里面。
可许逢溪如今听到这尘埃落定的一句话,不知道为什么,又茫然,又心慌。
她低下头来,问:“这帮助……会让你受损吗?”
宿商淡淡一笑,说:“受损自然有,大概是我会沉睡几个月,这几个月来,不要来打扰我。”
“许焉的王位,不也是我分了一点王气在他身上吗?”
他若是说一点都没有,她当然会起疑。
可他神色如常,说自己要休养几个月,又搬出许斯,她心中疑惑便放下大半。
她又吻一吻他。
晚上许逢溪要去见太傅。
三个公子都已经拜访过,她自然也要出面,为自己争一争。
何况,自己平常的种种表现,体恤民众,关心下属,孝顺王君,勤奋恭谨,都是清流世家会喜欢的模样。
屋外又开始零星地落下碎雪。
宿商将鹤氅披在她的身上,又微弯下腰来,仔细为她绑上系带,将一盏小提灯放到她的手里,说:“去吧。”
“都会顺遂的。”
许逢溪一瞬间觉得心安。
她转头朝外走,又在细雪之间,提着灯,转回头去看。
宿商轻弯眉眼,朝她挥了挥手。
云兮看不见宿商,看见女郎望着朝露殿门,疑惑地顿住脚步。
可许逢溪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:
仙灵佑她。
仙灵佑她。
和太傅的谈话意外的顺利。
寻得中立派的支持之后,许逢溪又思付兵力。
各个公子后面都有站队的将军,她自从思付最高位之后,便日日筹谋,拉拢了镇北将军。
但仍然不够。
最近大公子和二公子也都在扩充自己的势力,听人说,他们为了取胜,都在寻找一只兵队。
这是江朝开国便有的势力,不听命于任何人,选出来的各个都是精锐死士,以一敌十,只看云君令牌。
有云君旨意之人,便可一争。
并且胜利的概率,七成左右。
不过江朝历史之上,除了开国君王许焉有王气的传说之外,他们从未没有出动过。
没人知道云君的令牌长什么样,也没人知道这只兵队在哪里。
第二天的晚上,郎君将一块黑色令牌交到许逢溪的手里。
玄铁做的,上面的纹路玄妙,最中央刻着两个许逢溪看不懂的字。
宿商指尖迸出一股柔和的灵力,玄铁令牌金光一现,中央的字符一瞬间熠熠生辉,好像要流动开来。
握在手中,月华一般的寒。
宿商温声说:“许斯曾同我约定,他会在朝中成立一个部门,这部门不属于六部之内,培养属于云君的一只队伍,若是我看上合适的继承人,他便可以一争。”
“我无意于江朝内部的更迭,本以为这个令牌只是个无用之物,却没想到……”
他终于失了公允,有了偏颇。
他笑一下,说:“我的小公主,一定得偿所愿。”
就如同他几个月前为她赐福那样。
许朝枝万事皆俱,万事皆安……万事亨通。
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许逢溪拿着令牌,走了出去。
宿商倚靠在朝露殿的门口,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。
他望着自己的手。
那手已经成为一个虚影,像是一碰,便要散开。
他有了偏颇,转了人的气运,便要付出代价的。
这代价是消亡。
14
新岁的前一天,帝王薨于昭德殿。
丧钟长鸣三声,余音回荡在王城上方。
算计了一生的帝王,大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潦草和可笑。
后宫嫔妃哭声一片。
而公子们成王败寇,只看今天。
二公子已经调兵了。
城门士兵如水一般,涌尽王城之中。刀光剑影纷然,大家都在厮杀,血光白刃,到处有人倒地,刀尖入肉的声音交叠传来。
相互熟悉的伙伴,一同长大的朋友,此刻都成为了刀尖相向的敌人。
这一天没有下雪,却也没有星月,到处暗寂一片。
王城民众各自闭户,虽是新年,街上却没有一点过节的味道。
千里寒光,。
大公子和二公子双方实力大差不差,两个时辰之后,还是胶着在一起。
可公子们已经相见。
他们坐在宝马之上,大公子在一侧,二公子和三公子在另外一侧。
大公子以墨玉束发, 眉目浸寒,说:“收手吧,二弟。”
“你要让这么多人,都死在你谋权的路上吗?”
“别装作一副假惺惺的样子。”许逢羽哼笑,说:“只要你退兵,让我做江朝的主君,那么,你的士兵不用死,我的士兵也不用死。”
“别拿正统那套来压我,如果我成为了主君,那我便是正统。”
他率先俯身,取了士兵的箭矢,弯弓搭箭,直向许逢意而去。
大公子眉目平静,支持他的将军于前,将那只箭挡下了。
子夜过去之后,二人之间终有一战,
双方抽出身前佩剑,厮杀在一起。
支持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将军也厮杀在一起。
最后,二公子的士兵终于压到了大公子的士兵。
血流成河,凝寒夜紫。
许逢羽将长剑送进了许逢意的身体之中。
接着,他手腕一动,漠然拔出。
身后的三公子突然微动。
许逢羽早已有了防备,往侧边一闪。
接着,又是刀尖刺入身体的声音。
许逢羽回头。
三公子最信赖的下属已经将短刃刺进了他的心脏。
皇家就是这样的。
会在最后一刻反水,会常常被背叛,在这里。人心是冷的。
许逢羽看着三公子未阖上的眼睛。
剑尖的雪一滴一滴,落在三公子的脸颊之上。
所有一切都安静了。
许逢羽看着周围的一切,抽剑而立,仰头大笑,说:“我赢了。”
“许斯,你看到了吗?我赢了!”
他同样不喜欢他的父王。
凭什么大公子就能当储君,他便不行?
他自己猜疑他的大儿子,那凭什么不让他当储君?
他这些多年,都想证明自己。
他一点不比许逢意差。
他从小便被打压,明明他的母妃同样出身高位,为什么要处处矮许逢意一头?
忽然之间,兵马疾驰。
隆隆声音响在皇城之中。
士兵卫士绷着身子,抽刀立在二公子的身前,保护着他。
许逢羽眯眸,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只精简的小队。
都穿着黑袍黑甲,如同乌乌的,疾驰的流云。
为首的那个人,骑在马上,是许逢溪。
许逢溪……
许逢羽瞬间便明白,她往日做出的种种,都是假的。
不过真是可笑,一个女子,也妄想和他争抢最高的位置。
他轻嗤一声,同样翻身上马,拉着缰绳,看着她,说:“许逢溪,你拿什么和我争?”
“你不过就是一个……”一个女子。
他想说出那两个字,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。
许逢羽尚缓下来的神经复而绷紧。
他惊疑不定,又听见许逢溪温温开口,举起手中令牌,说:“逢溪幸得云君之意,前来一争。”
士兵沉默无声,立在她的背后,各个手上都拿着兵器,那刃那样的冰且利。
两百载来,只有许逢溪一个人拿到了令牌。
对了,四公子刚出生的时候,万鸟齐拜,天降异象,被称为是最有灵运之人。
于是帝王在他小时候极其宠爱他。
只不顾四公子生了重病,再过两三年,帝王便渐渐同他离心,也不知为什么。
原来有灵运之人,不是原来的许逢溪,而是许朝枝。
他早该解决她的。
他不应该轻敌的。
江朝民众对宿商极其敬重。
许逢溪书中的令牌甫一举起,一些人便已经生了退意。
可许逢羽不能退。
令牌又如何?不争到最后一刻,王位会落在谁手上还不知道。
许逢羽执剑,奔驰而来。
许逢溪身后的死士搭弓射箭,又轻巧越下马背,短刃在手中转一圈,他们对上如今已经疲惫的,许逢羽的部下,几乎一瞬间便能看到成败
许逢溪在某一刻,如刚刚许逢羽做的那样,将长剑送进了他的身体之中。
许逢羽的目光因为痛苦,一瞬间涣散。
许逢溪突然想到很多事情。
她想到自己小时候,同几个兄长,也是有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的。
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身份的高低,他们互相玩闹,有时也互相包庇,做些平常小孩会做的事情。
小时候真好啊。
可她不要永远待在小时候。
她要长大,她的未来,永远是越来越好的。
许逢溪将剑刺得更深,某一刻,又将剑往外抽。
许逢羽终于倒在了地上。
所有都平息。
许逢溪提着长剑,一步一步,走上了昭德殿。
没有人同她相行。
她这一路走来,那样多年的时光,被欺压,被埋怨,被嘲笑,被边缘化,汲汲营营,万般谋划,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。
她胜天半子。
她不像她的姊妹了。
以前的许朝枝,现在的许逢溪,终于彻底做了她命运的主宰。
许逢溪突然想到宿商。
他最近都不常出现,就算是出现,也带着些微疲态。
他要帮她,耗费的心血自然多。
看到他这样,许逢溪总有些愧疚。
宿商却会在如今为数不多,同她同眠的夜晚之中对她说:“生生,我要帮你,这便是我的选择。”
“既然做了选择,便总是会失去一些东西的。”
“我想帮你,这些精力的损耗于我而言,便不算什么。”
“你走到这一步,不也损失了很多东西,你的部下,投诚于你的人,不也有损失的东西吗?”
“这些都没有什么的。”
许逢溪知道如此道理。
可她不知道为什么,总是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心慌。
于是许逢溪只能抱住郎君,承诺道:“若我做了帝王,再不会让宿商有任何要失去的东西了。”
“我们就这样。”她露出一点小女孩的执拗:“我们两个人,就这样过一辈子。”
“等所有都平稳,我便让你做我的皇夫。”
宿商听了这句话,便笑,说:“可我是仙灵,不会常常出现的。”
“那又怎么样?谁敢多说一句话,我便同他翻脸。”
宿商想到那个画面,忍不住,又笑了笑。
他应好,却知道,许逢溪的这个愿望,大概是实现不了了。
15
可七天前的许逢溪不知道。
七天后的许逢溪也不知道。
她立在新岁和旧岁交界过渡的那个深夜,剑光莹莹,举着令牌,看着一众人。
知道她是女子的人,在宿商的帮助下,全都死了。
就算几个公子留下来的后手,预备出了事出来告发的,也全被她鲨了。
“如今若是投奔我的,归顺我的,认我为新王的。”许逢溪最懂得怎么拿捏人心,她一副好商量的语气:“我绝不会为难。”
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”
四处寂静无声。
公子们只剩下两位,一位是掌着云君令牌的四公子,一位是还未长大的五公子。
如今,没有什么能给大家选择的了。
太傅已至,他站在所有纷乱之前,高声说:“那便请四公子上祭台。”
江朝每任新主,都要上祭台。
上了祭台,跳一段给云君的祷舞。若天无灾异之象,她便是帝王。
许逢溪上了祭台。
她又转头,望着底下一众人。
高处的风总是很大,她朱色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。
许逢溪展袖。
她站在了几个月大公子站的位置上,却忽而想到了那一日回到朝露殿,她在殿中,将赤花银杯摆列在旁边,执剑而立,朗声说:
“灵连蜷兮既留,兮昭昭兮未央。”
蹇将憺兮寿宫,与日月兮齐光。
龙驾兮帝服,聊翱游兮周章。”
“灵皇皇兮既降,猋远举兮云中。
览冀州兮有余,横四海兮焉穷!”
如今没有赤花,只有她肩上披风的艳色。
天地之间,所望之处,一片萧瑟雪白,
周围忽然风至。
祭台之下,众人发出惊呼。
她仰头,看见宿商赤脚站在云上,墨发微披,眸子中清凌凌的,一如初见。
只是他穿得不是黑衣,而是正红的衣服。
衣摆绣金,他们站在一起,如同一对璧人。
宿商说:“溪为水,奔流而不复回,溪水柔和,却可跨万物,逢溪,便是绝处逢生,天之佑者,生生,你会越来越好的。”
“我运转灵力,让他们看得到我,你以后的路,便会更好走一点。”
“你这样厉害,我为你跳一只舞吧。”
说完,郎君踩在云上,衣摆旋开,一边哼着歌,一边为她跳了那段沐雪日,他跳给她的舞。
舞罢。宿商轻轻往后,退了一步。
许逢溪有些疑惑。
她抓着自己的长剑,问对面的郎君:“宿商,你怎么不到我的身边来?”
“你为什么要退开?”
你为什么面色苍白,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的样子?
许逢溪意识到什么,伸出手臂来,叫一声:“宿商!”
郎君却笑着摇摇头,又往后退了一步。
他柔柔地,看了她一眼,说:“生生,对不起,我食言了。”
我不能做你的皇夫,不能陪在你身边,甚至连你的二十岁,我都参与不了了。
参与因果,逆转局势,是仙灵不应该做的事情。
我从未帮过许焉坐上王位,只是江朝子民都在传,我便顺手推舟,为的是让你放心。
我只帮助过你,我只对你有过私心。
我昨天,头发便全白了。
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此刻苍老的容颜,不想让你看到我最糟糕的一面,不想让你感到难过。
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只能为你再跳一支舞。
这些宿商都没有说。
他只是柔柔地,笑着再看了她一眼,说出他的最后一句话:“许逢溪以后,万事皆俱,万事皆安,万事顺遂。”
像是他从前为她祝福的那样。
许逢溪站在祭台之上,身后是万民,身前是宿商。
她的指尖往上,奋力想要牵住他的指尖。
明明那样的近。
再往上一点,再往上一点就好了。
可祭台上的风呼啸而至。
许逢溪最后,只握住了一把碎开的灵光。
底下的太傅已经展袍跪拜,他行礼,说:“凤凰飞来衔帝箓,言我万代金皇孙,吾皇永世合天符。”
其余人一同跪拜,朗声说:“吾皇永世合天符。”
一滴雪落在女郎的发间。
她突然想起雪落之时,和宿商的点点滴滴。
她同他笑闹,同他吃酒,她在空荡的朝露殿行祀舞,对他说:“你来助我,好不好?”
祭台的风那样大。
许逢溪的手碰到脸颊,想抹去颊边碎雪,才发现,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,早已泪流满面。
人生不相见,动若参与商。
原来她一步一步走上祭台,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。
原来这里,是如此人间。
糖果可以看后续的一个he
这一篇不知道要怎么写彩蛋,就没放啦
可能大家不会特别喜欢这篇文章,但是我写的时候还是蛮满足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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